冀南一带村庄,将那些眼睛盲了又学了些算命风水之术的人尊称为“瞎仙子”。这一名称当中,包含了村人发自内心的怜悯之情。当然,也有一些心地不纯的人作弄人家。但若有人在场,肯定会遭到谴责。但就这一点,南沟村的人们还是可敬的,欺不欺凌弱者是检验品格的一个好办法。
但很奇怪,南沟村没有一个人成为瞎仙子的,即使眼盲很早如我祖父者,也没有转而学得算命风水之术,拄着拐棍,摸摸索索,走村串乡,随遇随住,行走在山野田垄,以三寸不烂之舌,似是而非地为他人指点命运,出卖天机,为自己挣些钱财。
迷信的人说,南沟村风水好,一般不出瞎子。在祖父之前,砾岩村和南垴村虽不断有智力残障者出生,但绝对没有出过瞎子。祖父的瞎算是半道出家,四十岁那年,患了严重的白内障,医治无效,而逐渐变盲,几年后,彻底陷入了黑暗。
对于此事,村人迷信说,村人由老坟地边沿往返砾岩村,在老坟地中间踩出一条小道来,远看像是一根皮褪得精白的拐棍,莲花谷村出瞎子也就是理所当然了,而且是每隔一代就有一个瞎子出现。不知是迷信的正确,还是现实的偶然,祖父后,莲花谷的杨追三十五岁那年,放炮时不小心炸了眼睛,虽没全瞎,但视物模糊,已不能独自行路和干活儿了。
无独有偶,杨追事发第二天,南街村的曹务丰也在放炮时炸伤了眼睛,抢救未果,成了瞎子。那一年,曹务丰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个子高大,相貌堂堂,本来准备冬天娶媳妇。女方看曹务丰成了残废,模样再英俊也是个瞎子,就退了这门亲事。
明亮的世界突然黑暗,心灵的窗户黯淡成了两个黑洞,未婚妻又不失时机地在其伤口上撒了一把盐,内心痛苦可想而知。眼睛炸伤的最初一年间,曹务丰整日愁眉苦脸,哀声连连,时常痛哭出声,并先后对自己实施了三次自杀行为,但都因家人发现及时,挽救了他的性命。
外伤可以慢慢愈合,心伤之疼持续终生。养好伤后,曹务丰无所事事,整天拄着拐棍,在房屋和街道上敲敲打打,满心苦痛和满脸忧伤。家人顺势思维,提议曹务丰找个师傅,学阴阳数术,不仅可以养活自己,也解了一个人的寂寞。
师傅找到后,曹务丰虽眼睛看不见,但心智没被损坏,找来《易经》《诸葛神算》和《鬼谷子》等书,开始由家人朗读,自己举着一颗大脑袋,整天死记硬背,醉心术数,且进步神速。不到半年时间,他就独自操业开卦了。
曹务丰可说是石盆和南沟村一带唯一的一个瞎仙子。他之外,还有几个眼睛完好而深谙命相风水之道的人,但都以拉大锯和木匠为主要职业,算命和看风水充其量算是第二职业,但在本地的名声极大,有些外姓人家,自以为关系好的,时常来请,至于看得准确与否,谁也不知。
村医生有句话说:医生可以治人,但不可治自己。风水师也是一样,能够为他人看风水、勘房基,但不能已技己用。
在曹务丰之前,在村里出现的真正的瞎仙子,大都来自外地。我十二三岁时,隔三岔五就有瞎仙子来到,敲着竹板在村庄四处走动。村里有人见了,把瞎仙子接到自家,给一顿饭吃,瞎仙子为报答一饭之恩,总免费为这家人算卦,这家人觉得准了,就留下来,让瞎仙子在家“开门营业”。
村人这一举动,不单纯是对瞎仙子的一种怜悯,还包含了一定的功利目的:和瞎仙子混熟了,便请他给自家看看坟地,确定一下新房子方位。如若有冤仇极深的人家,更要请瞎仙子代为使些“邪物”,让仇家生大病、出车祸或孩子夭折,用心极其残忍。对此,一般的瞎仙子都会答应,虽然自说这样做要折阳寿,对自己也不利,但有钱财,出卖一下良心也无妨大碍。
残疾了的人若是狠起来,比快刀还要厉害。这是村人一个经验之谈。还说:咱这儿的人古来就有软的欺,硬的怕。瞎仙子掌握着风水术,可以成你也可以坏你,成你可能不是太好,但坏你却毫不留情。有了这样一种认识,村人便对瞎仙子敬畏起来,以致到了宁可自己吃亏,也要让瞎仙子占便宜的地步。
更有甚者,还主动与一些名声较大的瞎仙子,以干朋友、干儿女和儿女亲家的形式结为亲戚,最终目的是更好利用瞎仙子,当然也有防着瞎仙子为他人所用,反过来坏自己事情的因素在内。这方面,莲花谷的杨整风就是一例,杨整风一家常年与邻居因房基地相互仇视、打骂和坑害。为了保护自己,让自家闺女认邢台县四庄村的一个穆姓风水先生为干爹。有了这层关系,穆风水“尽职尽责”,不长时间来一趟干亲戚家,在杨整风宅院和祖坟前后转悠,时不时用罗盘勾画一家人的幸福前程。
有此情况的不止杨整风一家,这似乎是南沟村人的一个固有传统,迷信鬼神之后,还要有一个可以与鬼神沟通的人作为保护,这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两全之策,也是村人智慧的一种表现。
我还记得,每当瞎仙子出现,莲花谷村人就像见了远方的亲戚一样,极热情周到,即使瞎仙子来时已吃过了晚饭或午饭,锅碗刚刚洗涮了,也要再掐来柴火,和面,为其擀面条儿吃。其他的人家听说瞎仙子在谁家,赶紧奔来,或者打听一下被瞎仙子算过的人,一个人说准,就会招来更多的人。把自己的生辰八字说出来,请瞎子为自己裁断命运,指点迷津。
瞎仙子在一家住下,把几个人的命运算得准了,其他的人家就想把瞎仙子请到自己家来,精心伺候,好日夜讨教。一个人这样做了,就会有更多的人跟着这样做,一个个心怀虔诚,无微不至,比对待自己亲爹娘还要尽心负责。瞎仙子能享受这般待遇,自然不是瞎的功劳,而是掌握的术数之功。这一点,瞎子比眼睛明亮的人更清楚。有聪明的、善于运用自己胸中术数的瞎仙子,开始很保守,决不一下子就将自己所掌握的本领抖落一空,片点不留,而是以收留人家的说话声音和对自己的态度为触角,用心感觉,待到主人家觉得自己黔驴技穷,免费供一个瞎子吃喝实在是亏时,瞎仙子如果想走,自然就按下不表,如果觉得在这家过得很好,就将隐藏着的“本领”逐一显露出来,比如捉鬼、使邪术等等。
这户人家一看,就又对其感起了兴趣,态度又如最初一般好。村人对待任何事情都是一样,由功利开始,也由功利结束。
村人还说,眼瞎心不瞎,瞎子摸钱很准,谁也别想骗人家。即使有人骗了,心里边也很忐忑,生怕瞎仙子知道了背后给自己施邪术,迷信得厉害的人,也还要追回来付给瞎仙子钱。
很多时候,瞎仙子们也成群结队,自东边或西边来,马路上到处可见他们的踪影。通常的情形是,瞎仙子们走在马路边儿上,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拉着一个的胳膊,像是一群伤兵。看起来团结友爱,令人感动。但实际上其中也有猫腻行为。张瞎子背地说李瞎子胡说、根本不懂,李瞎子也说张瞎子是个半吊子、狗屁不通、仗着自己眼瞎胡乱蒙人。
对于瞎子们来说,一个比较好的事情是他们也有自己的协会,不知道是政府行为,还是他们的自发行为。
每年的六月十九这天,是瞎子会议的起始日,来自南和、武安、邢台、沙河等等县境的瞎仙子自己摸着,或是被家人牵着,向着某一村庄进发。
瞎仙子开会的地点一年一个村庄,大都是今年订下一年的,下一年再订再下一年的。由协会的会长、副会长和秘书长提议,提交大会讨论通过。
开上几天大会,会议大都由协会的秘书长主持,会长和副会长轮流讲话,雷同于单位年终总结,对声名比较好的瞎仙子进行表彰,对差的提出改进意见。还要讨论通过新会员名单。一届任期满了再选出下届领导班子等等。
会议结束,瞎仙子们也要以吃喝表示庆贺,头儿们自在一桌,普通会员自寻要好,聚在雅座外的大厅,摸着酒杯喝酒,拿着筷子夹食自己喜欢的菜肴。酒桌是交流感情的好地方,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肯定要相互畅谈经验,探讨技巧,增进感情。瞎仙子们虽不能猜拳行令,但有嘴巴,外面的人听了,笑笑说,瞎子们也热闹。
议程进行完毕,瞎仙子们互道珍重,各自走远,期待明年再相逢。
对于瞎仙子们说,晚景大都不太好。若能讨上婆娘,生养一个两个儿女,老来还有人照顾,如果单身一人,由自家兄弟过继一个儿子顶门户,大都不怎么孝顺。瞎仙子再有能耐,一旦躺在炕上,无疑成了废人。要是积攒了一些钱财,过继的儿子还悉心照顾,如果没有一分钱,一口水都没有人倒,只能躺在炕上,哼哼呀呀地忍受疼痛,有性子烈的,果断采取自杀行为,眼睛一闭,身后之事自有人来打理。
谁也不愿意让一堆臭肉将一座房子污染了。房子再破,也可以盛些旧家当,翻盖一下也可以给儿子娶媳妇用。
过继的儿子会说,他老瞎子人不值钱,破房子还值几个钱。不要人,他那房子俺还要呢!
(2002年5月1日于巴丹吉林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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