蝎子们住在后沟山坡的任何一块石头下面,它们大都颧骨很高,嘴巴塌陷,经年累月不发一声,即使它们叫喊,也只有覆盖它们的石头可以听见,但谁也不可能听懂。小学五年级之前,蝎子们对我一无所知,我也从来没有打搅过它们。十岁那年暑假,我第一次和蝎子谋面。因了钱的缘故,蝎子们的名声空前大了起来,像一炮走红的艺术家。
我看见蝎子们在老军蛋家的臭洗脚盆里,头顶的两只浅黄色的钳子左右伸着,细细的腿脚轮番迈动,形似竹节的尾巴头上举着钩状的尾刺。老军蛋一脸得意,说:“别看那不起眼的刺,扎进肉里,就放毒,然后缩回去,它才不管你疼不疼呢!”
蝎子们听不懂老军蛋的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熙熙攘攘,一个个做出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凶恶样子。可这只是蝎子们在妄自尊大,它们再跑、做的样子再凶,也跑不出老军蛋家的臭洗脚盆。怪只怪它们的身体太小了,如果和我一般大,老军蛋就不会站在我面前指手画脚了。
老军蛋找了一根木棍,伸在臭洗脚盆里,在蝎子群里胡乱指画着,一会儿压住一只蝎子的后背,一会儿把蝎子翻个仰面朝天。蝎子挣扎着,对老军蛋的戏弄不放在眼里,只是在长满污垢的盆子边上,使劲儿地向上爬。蝎子们的心思很明显,但老军蛋却不肯放过它们,有一只特别健壮的家伙成功爬上盆沿,喘息未定,被老军蛋手中的棍子一挑,它就又无功而返。
村口传来收蝎子人的叫喊。这些骑着破车子满村庄跑的小贩,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串儿一串儿的,一个还没走,另一个就跟来了,亲戚串门一样。谁和谁也在不一块儿,各收各的,一个人到一个或者相邻的几个村庄吆喝着收购蝎子。大人们说,做生意有做生意的道道儿。可我所看到的事实不是这样,通常,在栗岩坪收蝎子的是这个人,到和尚沟还是这个人。另外一个收蝎子的人骑着车子来了,这个就赶紧收了袋子,把车子骑得飞快,从另一条路上跑了。
蝎子贩子推着车子,到马路边儿就扯着嗓子喊:“收蝎子了,收蝎子了”!这时候总会有人搭腔,问咋收的,收蝎子地停下车子就喊:“大的一只5毛钱,小的2毛钱,半大的3毛4毛钱!”声音在村庄里缭绕,捉了蝎子的半大小伙子就窜出家门,站在街道上招呼收蝎子的快来,收蝎子的就骑上车子,也不管路面的石头蛋子和洋槐葛针,卖命的蹬着,冲到小伙子们面前,看货论价。老军蛋、黄毛鬼、朱娃子等捉蝎子能手蹲下来,睁大双眼,仔细瞅着,生怕收蝎子的少数一只,接过钱,手指往舌头上一摸,一块、两块、两毛、五毛地点。他们个个脸上都有光芒在闪,收起钱,老军蛋、黄毛鬼和朱娃子就嚷着下午到哪儿哪儿去捉蝎子,他们眉飞色舞,指手画脚,神态就像书上舍身炸碉堡的英雄董存瑞或者小英雄雨来。
蝎子贩子跨在自行车前把上的厚塑料袋子里装的都是蝎子,一只只压在一起,黑黑乎乎的,如果不动,倒像是装了半袋儿黑土。
老军蛋、黄毛鬼和朱娃子卖蝎子的钱让我眼红,花花绿绿的纸票子往兜里一塞,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恐怕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我跑回家的时候,母亲正在院子里用簸箕簸着晒干了的瘪麦粒,头顶的毛巾上落着一层黑黑的尘土。我对母亲说:“我也要去捉蝎子!”母亲转过脸来,一幅不相信的表情。
母亲摸摸我的头说:“俺平子知道帮着家里做事儿了,这才是好孩子。恁爹累死累活地给人家放羊盖房子,一天才挣十几块钱,你一天不多,捉10个蝎子相当恁爹半天的工资了。就是怕你被蝎子蜇,山也高,你爬不动,山上还有人捉蝎子,扔下石头来,那可不时闹着玩儿的。”
我说:“娘,不要紧的,你给我做个镊子,看见一只,捏住往瓶子里一扔就行了。我爬高些,不让石头砸中我就行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叫醒我,一边让我洗脸,一边洗涮了盛咸菜的小玻璃瓶儿,随手从墙壁上的筷桶取出一根竹筷,用菜刀从粗的那头劈下,到筷子中部停下来。再找一段不长的细铁丝,在劈开的筷子中间绕上几圈儿,一个捉蝎子的简易工具就做好了。
老军蛋、黄毛鬼滑头,故意把我往没有蝎子的坡面上带,他们总是在坡根转,等我爬得老高了,他们就像兔子一样滑下来,到河沟后,嘴里响着一串戏弄的笑声,跑到另一面山坡上去了。我想去,可他们总把石头翻得滚下来,飞快滚动的石头和静止的石头相互撞击着,满山遍野都是它们的响声和浓重的硫黄味道。
我只好从背面山坡向上爬,一边翻着可能压着蝎子的石块,等我接近他们的时候,老军蛋和黄毛鬼已经抓了10多只大蝎子了。
再以后,我不敢跟着他们了,就和比较实在的建民一块儿。和老军蛋、黄毛鬼他们一起的时候,我也看出了些门道。蝎子一般都栖身在阳光照的比较多的地方,覆盖它们的石头要有点缝隙,一般用手就可以翻过来。
中午天气比较热,蝎子都紧贴在石头上面,翻石头的幅度要大些。下过雨后,藏在深洞和巨石下面的蝎子都要出来晒太阳,这是捉它们的绝好时机。那些深陷泥土的大石头下面,看起来不像有,用短钎撬开,说不定就是一个蝎子家族,多的有上百只,少的也有十几二十只。
可是我每次捉的蝎子都很少,有时跑一天,耗费两只大饼、一壶糖开水,傍晚回来才捉了两三只,可老军蛋和黄毛鬼平均每天都是50只以上,心里总有些不服气,可是蝎子们并不理解,它们变着法子躲着我,跑到老军蛋他们眼皮底下。
我后来跑得很远,到南盘老长城那面山坡上,几乎一块不落地翻石头,可捉的蝎子还是少得可怜。怎么也不好意思迈进家门。那次和母亲一块去卖蝎子,几个妇女相互打问谁家的儿子捉蝎子捉的多,卖了多少钱。母亲实话实说:“俺献平一个夏天捉蝎子一共卖了25块钱。”
其他几个妇女就笑,牙龈都红艳艳的。有的说:“你家献平没那个外财命。”母亲虽然很没面子,但从来没有因此数落过我。
我听到了,心里也难受。有天中午,看田地里没人活动,我一个人去翻地沿边儿的石头,希望找个几只蝎子。没料到,正翻一块石头的时候,一只半大的蝎子就藏在我手石头低面一侧,我手指刚刚到达,它的尾针就命中了我的右手食指,那一瞬间,我感觉像遭了电击一般,脑子轰的一声,疼痛传遍了全身。
我娘呀娘呀地喊着疼。回到家里,母亲听见我的哭声,急忙跑了出来,眼瞳里满是惊恐。
母亲说:“蝎子没娘,越是喊娘就越疼。”
“蝎子怎么没娘?”
母亲告诉我,蝎子生出来后,没东西吃,就把自己娘分着吃了。这是残忍的,它的食母行为让我吃惊,“娘”这个称谓可能是它们致命的弱点和良心的滴血伤疤,不允许别人提起。
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取出白线,使劲绑了手指,用针尖刺了一下,使劲一挤,一股清液溢了出来。母亲说:“那是毒液,挤出来就没事了,不要喊疼,就当咱被蝎子报复了一下。”
(2002年5月15日于巴丹吉林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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