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背景
“艺术反映时代”这句话,在某些条件之下,可以说有其颠扑不破的道理。艺术是人的“现象”。就人与人、人与他自己以及人与宇宙万汇的关系,其中某些普遍的、不变的因素而言,艺术虽亦有可能不一定要反映它的时代;但就某些特殊的、变动不息的因素而言,则必定直接、间接地反映了艺术产生那个时代的特质。而艺术家原来是具体的人,必存在于时空坐标的某一点上。完全孤立绝缘于现实时空之外的“人”并不存在。艺术正是普遍性与特殊性因素的统合。所以,任何艺术无不直接或间接、彰明或隐晦地反映了它的时代。换句话说,艺术的存在、演变或发展,都必受到它的时代中某些社会、历史、文化的条件所激发或限制。当然,艺术不是时代的记录,不是社会生活的图解。它是自然而然地,曲折委婉地蕴涵了它的时代精神。
以任伯年为《大师的心灵》的第一位画家,是因为他的生年恰巧是鸦片战争(一八四〇年)的开端,一般也正是史家认为近代史的起点。要了解任伯年的时代,我们得先对鸦片战争前后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局势有一些基本的了解。
十九世纪以前,中国与西方还没有邦交。虽然清在嘉庆、道光以来,政治腐败,国势逐渐衰微,不过,基本上还维持“天朝”的虚骄。但是这个时候,经过了工业革命的英国,挟其头等的生产力与坚船利炮,开始向外寻求殖民地。中国历史上虽也有过许多外患,但对于这个与前迥异的新敌人,完全没有认识,根本不知道,这次不是以上国的文明对付狄夷胡羯,而是以中古文化对付近代文化,以落伍的人力畜力的农业文化对付先进的工业科技文化。鸦片战争惨败的结果,中国自“天朝”变为列强欺凌的准殖民地,开始了前史所不曾有的屈辱与悲惨的命运。中国的文化与社会开始动摇、解体,与时代有密切关联的思想、文学、艺术,当然也相应地有一番波动与变迁。
一八四二年,因《南京条约》而海禁大开。上海首先脱离古老的中国社会,快速地以与原来中国社会和经济模式极不平衡的畸形发展,成为繁华奢靡的“十里洋场”,也所谓“冒险家的乐园”。
我们且不论这“十里洋场”的奸诈掠夺、穷奢极欲,与乎底层市民在华洋官商买办以及各种权势盘剥压迫之下的悲苦。就近代艺术发展而言,地理的位置与工商业繁荣,往往是人文荟萃的先决条件,也往往是促使艺术兴盛、风格别开生面的根本原因。由上层士大夫、皇室、官僚、贵族所产生、支持与欣赏的绘画“正统”,达到了发展的极限,渐渐没落之后,中下层的艺术家,正因为近代商业的兴起,有了生存发展的社会条件,才能起来与那个“正统”相颉颃,乃至取而代之,成为画坛的新秀。距离任伯年及前后一班画家(被称为“海上画派”)不到一百年之前,“扬州画派”的盛极一时,已显示了地理及经济发展的因素对艺术发展决定性的影响力。
扬州当大运河和长江的汇合处,是南北交通运输的枢纽。康熙到乾隆是清朝盛世,扬州的商业在拥有船队的盐商带动之下,繁华富庶,羡称天下。富商官僚,筑建华屋大宅,园林亭榭,极一时之胜。遂吸引各地画家与文人来集。在绘画方面人才济济,尤其以“扬州八怪”成为反“正统”(当时的“正统”代表人物是董其昌及“四王”)突起的异军。
“海上画派”崛起,与“扬州画派”的社会背景有某些相似处,所以两派画艺在反正统、商业化等方面略可相持并论。但也有不同:上海这个新兴的工商业大都会,是以来自西方的文化压倒中国固有的文化,上海画派不免受到西方文化的某些影响。就商业化而言,扬州画派虽然也多半以卖画为生,郑板桥并订有“润格”,但由于扬州的画家出身文人,多半还做过小官,他们的士大夫文人气质很浓厚。而上海画派画家出身更低,任熊、任薰、任伯年、吴昌硕、蒲华出身都极穷苦,绝大部分都是布衣,完全靠鬻画自给,艺术与商品的距离不免更近。
新兴的工商社会,对艺术有更广泛、更大量的需求。收藏者与欣赏者不再局限于皇室贵族,更多的是商人与中产市民阶层。而正统士大夫画家不能适应商人与市民的需要,不能投合他们的口味,正好由出身清苦的天才出来扮演画坛上的苍头异军。这些以卖画为生计,也即为过去士大夫不屑的专业画家,揭开画史的新页。他们没有正统派的枯淡雅逸与古奥的书卷气,却多的是一股生猛的朝气、雄浑的生命力,以及与社会、生活、民众息息相通的时代精神。
以任伯年为翘楚的“海上画派”(也称“海派”)就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崛起春申。
生平回顾
任伯年初名润,后更名颐,伯年是他的字,又字次远,号小楼,又作晓楼。原籍浙江山阴(今绍兴县)航坞山人,后迁居萧山(在绍兴县西北)。故常署“山阴任颐”。
关于任伯年的生平,缺少记载。流传的故事,亦多不可信。徐悲鸿根据有限的“口述历史”,曾为任伯年写过评传,虽然难能可贵,但其中年代错误,而关于任伯年伪造任渭长画扇街头求售的故事,也缺乏根据。这个故事差不多任何谈任伯年的画或文章都津津乐道,几乎成为“史实”;以讹传讹,只是小说家言。根据任伯年的儿子任堇叔跋任伯年为父亲任淞云画像,我们知道任淞云大概死于一八六一年冬天,则“伯年十五六岁时,其父卒,即转徙上海”(徐悲鸿《任伯年评传》)便与事实不符。我们可从任伯年一八六八年画《东津话别图》知道他画完此图即北上。同年冬天,他画《沙馥三十九岁小像》题有“同治戊辰(一八六八)冬孟任颐伯年写于苏台寓斋”,证明这一年他是在苏州。但任渭长一八五七年已经逝世,他当然不可能在上海见到任渭长,更不可能因伪造任渭长书画而得到任渭长赏识。据陈半丁所说,任伯年在苏州从任阜长(任薰,是任熊渭长之弟)学习不到半年,便去上海。可知这一年是一八六八年,这时任伯年已二十八岁(据云《东津话别图》题签,任伯年写有“二十九岁作”。照中国旧时算法,往往是虚岁加一)。这里我为任伯年生平岁月略作一番考证。但本文不为史传,有关画家的年谱,留待重写任伯年传的学者去研究。近代这样重要的画家,他的生平我们知道得这样少,错谬却这样多,可见我们对历史、对艺术、对民族天才,是如何荒忽。
任伯年生于一八四〇年(道光二十年),卒于一八九五年(光绪二十一年),只活了五十六岁。其中后三十年一直在上海鬻画。他的一生经历了两次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自强运动、甲午中日战争,至《马关条约》缔结的那一年为止。近代中国这一段最悲辛的岁月,就是任伯年生命活动的时空背景。
任伯年出身贫寒,读书学画,除接受了民间肖像画工父亲的家学,后来又短期跟从任阜长,得到两任画风的薪传之外,全凭他过人的天秉以及从民间艺术与时流名家那里领悟吸收,勤勉自学而成为海派中之佼佼者。他没有著述,在画面上除写姓名、时、地之外,甚少诗文题记,所以要研究任伯年,必须直接从他的画迹上着手。
别出心裁的肖像画
任伯年画艺的成就,以人物画最高;其中尤以肖像画为明末曾鲸(一五六八——一六五〇)以来一人而过之。
肖像画在古代称“传神”或“写真”。相传商代武丁时已有“画像求贤”的故事。东晋顾恺之有“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的记述。唐代有阎立本《历代帝王像》。五代有顾闳中画《韩熙载夜宴图》。两宋李公麟、苏汉臣、陈居中都是写真能手。元代王绎不但工肖像,且撰写《写像秘诀》。他的《画杨竹西小像卷》(倪瓒补景)是中国肖像画史上扛鼎之作。明朝以曾鲸为最重要肖像画家。在他以前,肖像面部主要是单线勾勒,渲染较少。清姜绍书说曾鲸“每图一像,烘染数十层,必匠心而后止。”他已吸收了西洋画法,但仍以“墨骨”为重,反复烘染,然后着色,所谓“曾波臣法”,对后世影响极大。陈衡恪说“传神一派,至波臣乃出一新机轴”。至“扬州八怪”,也有肖像画名作,而且别具一格,以神韵意趣胜,如罗聘的《蕉林午睡像》与《冬心先生像》。
任伯年承继这个肖像画的传统,而自出机杼。他的肖像画兼有传统的工整严饬与神韵意趣,又融会西洋画的体积与结构的特色,化为生动传神、潇洒不羁的线条和笔墨色彩,痛快淋漓而精确洗练,不但是明清肖像画最突出的巨匠,就在中国画史上,也所罕见。
传统肖像画,严整者必细笔勾描,往往失之板滞;意趣横生者,必逸笔写意,不拘形似。例如梁楷之《李白像》及扬州八怪之稚拙天真,神韵凛凛,却只能针对特定对象,偶一为之,不足以成为传神写像的常法,也即不能建立系统的肖像画的技法规律。逸笔草草,妙趣横生,往往有漫画趣味,很难表现更强烈、更深厚的绘画性。任伯年最高超的本领,就是能将两者合一。他能以近乎写意的逸笔,勾勒取神,表现出细笔勾描才可能有的严整、庄正与准确。如果不能体会到这一层,就无法领会任伯年肖像画的造诣,也必不能认识他在画史上的地位。
除了天赋,任伯年的人物肖像画有其渊源。他的父亲任淞云(鹤声)就是一位肖像画家。他要任伯年能背写来访客人形貌。任伯年“承庭训”,学会了“背摹默写”的功夫。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就是“夜至其第窃窥之,目识心记”得来的。中国肖像画传统的精华就在于观察,捕捉所画人物自然流露的神情,然后默记默写,使形神兼备。不像西方以正襟危坐如泥塑人写生而得。这在宋人陈造、元人王绎等人的有关著述都彰明中国肖像画“传神写照”的伟大传统。
任伯年不仅深得写真术三昧,而且得到民间艺人的引发,制作过紫砂器皿。并且曾捏塑过他父亲的塑像。“高三四尺,须眉衣褶,备极工细”。画史上能画又能雕塑的画家寥寥无几。我们可以明白,多方面的才艺、多方面的体验和修养,以及与民间艺术密切的血缘关系,使任伯年与一班因袭模仿的名家,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此外,任伯年因为生活在上海,他曾向当时上海天主教会所办的图画馆主任刘德齐学过西画。据沈之瑜《关于任伯年的新史料》,说刘有很深厚的西洋素描基础,对任伯年很有影响。任伯年每外出必备一手折,作铅笔速写。接受了西洋画的影响,是晚清上海画坛的时代特色。但任伯年接受西方画法的启发,创造性地发展了中国笔墨,做到水乳交融,绝无生硬拼接的痕迹。
我们可从他为吴昌硕(他的挚友,也一半是他的“学生”)所作两张肖像画来窥探任伯年肖像画的造诣。
《蕉荫纳凉图轴》《酸寒尉像》是任伯年为吴昌硕所画起码五六幅肖像中最佳的两幅(其他还有《芜青亭长像》《饥看天图》《棕阴纳凉图》等)。《蕉荫》这一幅没有年款,画左上角有吴昌硕篆书五言诗,里面说“行年方耳顺,便得耳袭趣”。其实吴昌硕题画时,是六十一岁(光绪甲辰,一九〇四年),任伯年已不在人间,足见吴题是以后补上去的。
任伯年肖像画过人的成就,在于他运用传统笔墨线条,而有栩栩的生活气息,与在他之前的人物画那种“古意盎然”大不相同。
所谓“古意盎然”是因为中国画在传统中积累了一套勾描敷彩的方法,面相眉眼,身手衣纹,都已有成法。凡按照此成法,只要工夫下得多,总有可观。但也必定陷入典范化的模式之中。各种不同身份的人物,差不多成为定型化的“脸谱”与“身段”,甚至一幅中几个文人高士,宛若孪生兄弟。典范化的结果,面目古奥,是因为这些“脸谱”或“身段”,是历代画家不断增革捐益、共同塑造的“典型”。只要学会了勾描敷彩的成法,似乎就算是人物画“家”。我们看中国画许多高士美人有如出自同一模子所铸造。“模子”即大半为传统所提供,要不“古意盎然”其难哉。
所谓“生活气息”,就是画家虽然精通传统技法,但画肖像的时候画家是由个人观察与感受出发,对象的外貌与神情,了然在胸,然后斟酌传统笔墨,结合其他修养,表现为个人创造性的形象。这里面有被画的对象的生命,也有画家个人独特的、亲切的、鲜活的感受,此之谓“生活气息”。所谓“其他修养”,在任伯年而言,是他对雕塑的体验以及西洋画的启发。他的肖像画能高出前人,良有以也。
《蕉荫》图中吴昌硕的造型,不但传神,而且比例、体积、结构,都超越传统的成就,有突破性的创造。我们看到袒着大肚子、赤膊坐在竹炕上的吴昌硕,那身体是一个潦倒文人的形象:皮肉松弛,面带忧戚,而手执破葵扇,闲坐蕉荫,一副落拓不羁、萧条困顿的神态。不画焚香,也不画品茗,没有文人雅士肖像的“俗套”。任伯年不是一般画家,他的画是从有血有肉的现实生活感受中来的。
《酸寒尉像》作于一八八八年,任伯年四十九岁,吴昌硕四十五岁。吴曾做过县丞,是微不足道的小吏。画中吴一副“冠服、端立、拱手、厥状可哂”的尴尬相,带有讽刺的意味。这幅画面部用勾勒与皴染,袍服则写意,色墨淋漓,形神俱足。
另一幅《饥看天图》,像主吴昌硕背手而立,一脸忧愤。吴昌硕在旁有长诗题跋,中云:“……频年涉江海,面目风尘枯。深抱图穷节,豁达忘嗟吁。生计仗笔砚,久久贫向隅。典裘风雪候,割爱时卖书;卖书犹卖田,践阙皆膏腴。我母咬菜根,弄孙堂上娱;我妻炊扊扅,瓮中无斗糈……”
看了任伯年笔下的吴昌硕,对于苦难时代中贫困的文人颠沛流离的遭遇,令人无限同情。任伯年的肖像画很多,大都是他熟悉的友人。从生命中的相感相应中得到灵感,以流畅、有情的笔墨“写”出来。这个“写”字正是任伯年得意自许的绝技。
人物画独步晚清
除了肖像,任伯年的人物画也独步晚清画坛。一方面由于他过人的领悟力与想象力,对民间传说与文学掌故的博闻强记,加上他不受传统束缚、力求推陈出新的创造性与游刃有余的技巧,而展现了他别开生面的人物画世界。没有念多少书的任伯年,常常被妒骂“俗气”,但他笔下所表现的文学故事、诗词意蕴、历史典故、神话传说、历史人物、民俗人物,其丰美精妙,令人惊叹,岂是一般文人画家所能比匹!
他的人物画杰作,如《苏东坡承天夜游》《东坡游赤壁》《小红低唱我吹箫》《许由洗耳》《苏武牧羊》《八仙》《群仙祝寿》《女娲炼石》《紫气东来》《叱石成羊》《赤壁》《钟馗》《风尘三侠》《桃源图》……以及许多虚拟的人物画,如《关河一望萧索》《树荫观刀图》《故土难忘》《送炭图》……与一般中国画的“人物”大不相同。有的是寄托了他对伟人或英雄的仰慕,对他们的理解与想象;有的是借古讽今,别有意涵;有的是表现了对正义、对人间之美、对吉祥幸福的憧憬;有的是暗含了国家破碎、民族苦难的感慨与悲怆。
任伯年憎恨外国侵略者的欺凌,他曾因逃难而卷入太平军中,在军中掌过军旗,其时大约二十二岁。可惜没有详细资料,只凭其子在任伯年四十九岁照片题识中所述,且语焉不详。但我们可知他对太平天国与其响应者如“小刀会”或许有些关联与同情。他的《树荫观刀图》题“光绪戊子首夏,山阴任颐为沪上点春堂之宝日阁下补壁”。“点春堂”在上海豫园内,小刀会领袖陈阿林曾在此设立公署,指挥作战。太平天国失败后二十多年,他为点春堂画此图,亦不无怀念之意。我们不必苛责任伯年是“同情乱匪”,或者美化他是“革命英雄”。但可知任伯年是有血性、有感情的艺术家。对于他的苦难的时代,他不是麻木不仁,是有满腔的激越。他的人物画总有一种悲凉低回的况味内敛,这也正是他的画的时代精神之所在。
他在一幅《苏武牧羊》中有“身住十里洋场,无异置身异域”的题句。我们从这无限感慨的题句中,可以领略他的《关河一望萧索》《故土难忘》等画,暗含家国破碎的隐痛,均别有深意在焉。他画“女娲炼石”,把女娲下半身画成石形,表示女娲是要将自己炼成石去补苍天,使天下太平。这样创造性的想象,在画史上足以睥睨古人。任伯年不愧是中国画史上伟大的人物画家。
任伯年人物画的杰作甚多,无法一一分析评述。他的人物画有另一个重要的成就,那就是人物群像有一种有机的整体关系,形成了内在的张力。我品味任伯年作品,深感他是画中小说家或戏剧家;他的群像人物大作品,好似史诗。他的《华祝三多图》《群仙祝寿图》就是这样的巨构。“华封三祝”典出《庄子·外篇·天地》,是华封人向古帝尧三祝颂的故事。画面古木参天,人物十人以上,结构严密,色彩典丽,宛若舞台上瑰壮的场景。更常见而脍炙人口的是任伯年所画十二幅《群仙祝寿图》通景屏风,有人认为此画应为十六幅,即后四幅已亡佚。这幅巨制反映的是西王母寿辰,各路神仙前来祝贺,人物多达四十六人(其中仕女三十一人)。评家都认为任伯年笔下神仙,都有市井百姓的朴茂淳真,真实亲切。即使画古典题材,任伯年的画还是显示出鲜明的近代精神。
人物画难,人物群像更难。人物群像而能表现出有如小说或戏剧之整体关系,形成一个有机的场景,有鲜活的生活气息,不致成为孤立的人像拼凑,这是更难达到的艺术成就。
要达到这样的成就,绝非仅赖“功力”而可获致,而要有对人间的热爱,对社会人生的关注,加上锐敏的观察力、卓越的领悟力以及长期的修炼(默记、背写、素描、速写等反复锤炼)。中国人物画的传统,重在神采。这是传统的精华,殆无疑义。但若只重神采,因而过分忽视形体,将“神”与“形”分离,便不免有蹈空凌虚的毛病。因为没有“形”,“神”将焉附?任伯年的画所以能形神兼备,就因为他的人物神采正是透过形体容貌来表现的。表情、动作、体态、正反背侧,以及人物之间的呼应、人与景之间的关系(显露于景物之外或隐藏于景物之间、人与景物的对应等等)乃至群像所连成的动线的变化,人物的疏密起伏与姿势表情,构成了戏剧性的张力,才能引动观赏者的情绪进入画境。任伯年在这方面的才华与造诣,差不多可以说是前无古人。
《群仙祝寿图》是任伯年三十多岁时的作品,此时他的技巧尚未达到后来的高度,许多地方还保留着“二任”的痕迹。尽管如此,此图仍是任伯年代表作之一。
除人物之外,任伯年更多作品是花鸟。但依我的拙见,他的花鸟画比起人物画来,不论就其艺术所达到的高度,就其开创性与对画史的贡献,都大不如他的人物画。从任伯年在世到现在,有不少人认为他的画流滑、俗气。说实在,他的花鸟画不无这些毛病。但我们若想到任伯年在上海那个新兴的商业都会以卖画为活计,为了应付主顾的需求,多数应付“订制”的作品难免秾丽甜美。我们应该对他有一份同情的了解。尽管如此,他的花鸟画还是有他的创造性。我认为他最好的花鸟画,可用惊、藏、活三个字来概括其特色。鸟每似受到惊吓,或张口啼叫,或振翮飞去;每将禽鸟藏匿花木之下或背后,状如避难;或孤独无言,都别有寓意。伯年写花鸟,用笔奔逸爽利,花草如迎风吸露,禽鸟如见跃动,一片生机活泼。即使在那些取悦顾客,极其艳丽通俗的花鸟画中,还是显露了他的才情与别具一格的构思。
山水画本是文人画“至上”的题材,在任伯年为数极少,其成绩也大不如他的人物花鸟。大概他的长处是传神生动,飞逸流畅,于山水的拙厚沉缓,在笔法上不大相宜的缘故。
师承与评价
任伯年的学生颜元曾经勾摹过他老师的人物花鸟稿本千余幅。任伯年创作生涯不过三十年,平均每年光是课徒画稿就有数十幅。仅仅从数量上,已可知他惊人的勤奋与才思敏捷。他画《群仙祝寿图》,据说画了几十件小图稿。他喜欢的题材,如“小红低唱我吹箫”(姜白石词)就有不同构图十多幅;其他如《风尘三侠》《关河一望萧索》,等等,同一题材,也反复有迥然不同的构思。天才,加上用功,是一个大画家不可或缺的条件。当然,假如没有丰富的传统,没有扶持、奖励、启发他,而且也供他学习、借鉴、反省的同代师友,也不可能有任伯年。
任伯年师承“二任”,上窥陈老莲,甚至上溯宋人双钩法;更从八大山人处,领会含蓄收敛,“悬腕中锋”;又从华新罗那里体悟到“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之道。许多先辈名家,除二任之外,还有禹之鼎、费晓楼、胡公寿、王礼、朱偁、张熊等,对他都有提携或启发之功。“海上画派”不始自任伯年,而却由他集其大成而登峰造极。其实,他是那许多“营养”喂育成长的,他后来成为海派的代表人物,实在是他的天才、勤奋加上善于博采众长的结果。他取法乎“中”,却能自我超升,创造了近代中国绘画史第一个高峰。吴昌硕称他“画圣”,徐悲鸿尊他为“大师”,“为一代明星,而非学究;是抒情诗人,而未为史诗,此则为生活职业所限,方之古天才近于太白而不近杜甫。”我以为都各有道理。就以李白与杜甫而论之,任伯年或兼有二人之长。或由他对平民百姓的感情热爱与共鸣上,从通俗上言,他更近于白乐天。
对于海派的“低俗”,我们应有另一番评判。周树人曾说,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中国自文人画的品位独专上品以后,对于与文人画不同的美感价值不免一概诋斥。如果从艺术的多元价值来立论,董其昌与“四王”不能说全无价值,则任伯年与钱慧安等近于“民俗派”画家也不能抹杀。何况以水墨写意的,陈陈相因的南宗山水与四君子,使中国近代绘画渐趋僵死。鲜活的、富于生活气息的民俗派正有振衰起弊之功。何况任伯年是综合了陈老莲、曾鲸、八大、华嵒、扬州八怪以及民间艺术的大家,也不能单纯以民俗画家视之。
此外,任伯年的画中有忧愤悲苦的一面。不可否认,任伯年的画多数是明朗艳丽、优美愉快。上面已经说过,他是以卖画为生的画家,在那样的环境条件之下,许多画是主顾“订货”,我们不能苛求他“不为五斗米折腰”。不过,如果他只有那种作品,则充其量也不过是胡公寿、钱慧安、朱梦庐那样的小名家而已。任伯年画吴昌硕像,画《树荫观刀图》,画《干莫炼剑图》,画《女娲炼石》,以及许多别有深意、富于个人感受、构思独特的人物花鸟;或从他偶尔有的题识中,都可窥见此人胸中,有一股郁勃之气,对于社会人世,别有伤心怀抱。尤其是他一再以唐人警句“关河一望萧索”为题所画的几幅,以及《故土难忘》《关山在望》等画,寄托了他“国破山河在”的悲愤,与对故土的怀念。这些画,都有一股旷远悲凉的意绪,寓意深切的内涵。瑟瑟秋风,慷慨悲歌,而都付予无声的笔墨、酸楚无言的人物形象与萧飒凄清的视境。
画真实人物,表达个人情怀;假借古人古事古诗来抒发对社会人生的感慨,表现现实生活中的见闻(如《玩鸟图》《织妇图》《鱼鹰图》《一篙新绿》等);从现实、自然的观察与写生中,重新检讨古人笔墨,创立自己风格;从民间艺术中吸取营养,对士大夫文人画有扬有弃;对传统、对西方的影响有批判,有继承与吸收。任伯年由贫贱的出身,凭他的天赋与努力,终于管领了海上画派的风骚,并反哺近百年来中国画坛,其影响力始终不衰。他是近代画坛的苍头异军,扭转了清末画坛奄奄无生气的僵局,开拓了往后这一百多年来近代中国画的新局面。他的创造性成就已经成为中国绘画传统最重要的一部分。
清末绘画,接宋元之后,继承明清遗绪,文人画已发展到精熟的境界,不免过分遵循传统规范。艺术思想与审美趣味,局限于文人雅士所沉湎的狭窄范围中,而陈陈相因;艺术一旦远离自然与人生的现实,便渐失活泼的生气。任伯年最可贵的,不仅在于他上接人物画前人的精髓,更在于他感应到外来文化的启迪,汲取中土所未有的新气息,领先追求鲜明的现实感,创造有个性特质的人物现象。最独特的贡献,是他一系列的肖像人物画,超越了明朝肖像画的高峰,清末以来,一人独秀,而旁若无人。他虽然受知于任氏兄弟(任熊、任薰),但青出于蓝,更不是同时代人物画家所能比肩。许多《清代美术史》写任伯年,没有肯定他最重要的杰作,不在历史典故人物,不在花鸟,而在不为稻粱谋的许多肖像画(多画他的朋友、长辈与市井小民)。如果没有吴昌硕与徐悲鸿先后两位大师的揄扬,任伯年在画史上只是小名家的地位。他的肖像人物,如《何以诚像》《佚名肖像》《酸寒尉像》《蕉荫纳凉图》《吴淦像》《仲英五十六岁小像》《横云山民行乞图》等杰作,是汲取西方写实主义的滋养来丰富、增进中国水墨人物造像的技法,所展现的成就,是千古第一人。最难能可贵的是他能以传统的精神为主宰来驾驭、借助外来的新知。现当代以来,画家多以“融贯中西”为标榜,多为皮毛的袭取,或竟以西体中用,以毛笔作西洋素描。任伯年的成就,至今仍未得应有之评价。我认为在水墨人物上,即使如二十世纪的徐悲鸿、蒋兆和等大师以及而后数代极优秀的水墨人物画家,都难以超越任伯年。因为二十世纪以后,过分强调素描是造型艺术的基础。(而此素描偏于西方学院写实主义。中国绘画也必定有“素描”,可称为“中式素描”。我们百年来没有探索中式素描的自觉,遂依人作嫁,是所有“引西润中”的先驱们所忽略的一面。)遂使西洋造型技法与中国笔墨建构之手段之间,宾主之势易位。即以中国的笔墨附丽于西洋造型之观念,至今尤甚。重新审视任伯年人物画的遗产,更应肯定其伟大的、天才横溢的先驱的地位。历来以“正统”的偏见,对任伯年的低贬与忽视,与现代以来,过分西化习以为常,忽略任伯年真正先驱的地位,应该大大修正。未来历史必确认他在近代中国画史上,是占有崇高地位的最初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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