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背景
有清一代,可以说是古老中国传统文学与艺术的回光返照。这个最后的高潮,显示了三千年来旧文艺光荣的结束。在夕阳满天彩霞中,好古、崇古、研古、汲古之风特别炽盛。在艺术方面,金石书法在这古典的黄昏中做了一次大总结、大整顿、大熔铸,也因之绽开中国水墨画金石画派的奇葩。
造成清代在文艺史上这个局面,有多方面的原因。清朝以满人入主中夏,对于汉族读书人,采取高压与怀柔兼施的政策。高压方面是大兴文字狱,焚毁书籍。怀柔方面,一面以八股科举与博学鸿词科吸引读书人;一面纂修古籍,将读书人送入旧纸堆中去消磨岁月,同时接受思想统制。“在这一种文网严密、思想统制的时代,学者的才力只能避免与实际政治发生接触,于是学术的园地趋向于古典的研求。”这就是清朝朴学大盛的原因。
“小学”与“金石”是朴学中的两类。文字学与历代钟鼎彝器碑碣瓦砖形器及文字之考索,直接带动对于古代书学的研究、鉴赏、临摹与融会创作。这是清朝书法繁茂发达、别开生面的主要原因。
另一原因是,嘉、道以后,汉魏碑志大量出土,呼应着乾、嘉以来汉学复古之风气,遂有“碑学乘帖学之微,入缵大统”之势。而大力提倡“北碑”者,是书法家阮元、包世臣与康有为。卑帖尊碑,是非功过此且不细论,此一革新,一洗墨守二王遗法之陈规,“以复古为解放”,促成清代书法由晋唐直上汉魏先秦,呈现了一个千门万户的新局面;无论如何,对书史的发展,有不可磨灭的贡献。
根据吴昌硕的儿子吴东迈所说:“(吴昌硕)学楷书,起初从颜鲁公入手,后又学钟繇,打下坚实的基础,然后进而习隶。在隶书方面,他早期以临摹‘汉祀三公碑’为主,后来广泛地观摩了大量的汉碑拓本,又从中选出‘嵩山石刻’‘张公方碑’‘石门颂’等数种,经常临摹;同时也或多或少受到杨(藐翁)、邓(顽伯)、吴(让之)诸家笔法的影响。中年以后,他在博览大批金石文物原件和拓本的基础上,择定‘石鼓文’作为临摹的主要对象。其后数十年间,他就在这一方面锲而不舍,持续不断地深入钻研。”我们可知,吴昌硕的书法之路,就是清朝书学革新主流的方向——事实上,他也就是清朝书法大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大将。
生平回顾
吴昌硕原名俊、俊卿,初字香补,中年以后更字昌硕,亦作仓硕、苍石,别号缶庐、老缶、老苍、破荷、大聋、五湖印匂、苦铁等。一八四四年(清道光二十四年甲辰八月初一)生于浙江省安吉县鄣吴村,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六日在沪寓逝世。
吴昌硕的祖、伯、父皆为举人。父兼究金石篆刻,所以他幼承庭训,十多岁读书刻印已入了门径。十七岁时饥荒加上兵戎,遇到了大灾劫。是时太平军进兵安吉与清军混战,吴家仓皇逃难。荒山野谷,弟妹饿死,后又与家人失散,经过了五年孤苦流浪的生活,打过短工、杂差,吃过树皮草根,或将观音土拌和杂粮煮食充饥。他在《庚辛纪事诗》中云“纵饭也充泥”。二十一岁经历了千辛万苦回到家乡,只剩父子两人。《别芜园诗》记录了这场浩劫:“亡者四千人,生存二十五。”这一段颠沛困顿的人生体验,锻造了一个大艺术家坚苦卓绝的人格,也确立了他的艺术基调。自此废寝忘餐,焚膏继晷,刻苦向学,钻研经史及训诂之学;学诗及各家书法;学篆刻同时精研金石学。
二十九岁离家到杭州、苏州、上海寻师访友。起初曾从清末经学大师、文学家兼书法家、杭州诂经精舍山长俞曲园学习辞章和文字训诂之学,在苏州、上海结识了当时文艺界名流,诗文、书画、金石、篆刻各方面的师友都是一时精英,孳乳了他的艺术生命。这些饱学之士,常常也是大收藏家、鉴赏家(如潘伯寅、吴平斋、吴愙斋)。所以,吴昌硕得以亲睹三代彝器、秦汉印、名人书画迹以及其他珍贵文物。其间对他影响最大有三个人,即吴愙斋、杨藐翁与任伯年。
吴昌硕到中年仍然非常清苦,笔墨收入不足以赡生计,有友人为他纳粟捐了个“佐贰”小官,有了挂名差使的微薄收入。“佐贰”即“佐杂”,吴昌硕自称“酸寒尉”者(任伯年曾为吴昌硕作《酸寒尉像》。见本书《任伯年》文),即是县丞。在此之前,他二十二岁时,县学官迫促应试,中了秀才。但他不喜欢八股文,此后已绝意场屋。五十岁时,正值甲午之役。当时吴愙斋(名大澂,字清卿)是湖南巡抚,请缨赴甲午中日之战。吴愙斋便邀他参佐戎幕,前往山海关。可惜愙斋战败罢官,吴昌硕遂失靠山。五十三岁时,他还希望仕途有发展,借钱凑了二千两银捐了知县,由同乡丁兰荪保举任江苏安东县(现为涟水县)知县。但吴昌硕毕竟不是做官的材料,做了一个月就辞去。所以他的自刻印中有“一月安东令”“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等印。过去中国文人唯一出路是仕进,也许因为他结识了吴愙斋,更牵动了仕途之念;也许是一再失望,他才放弃仕途之念,矢志艺术的追求。
杨见山,名岘,号庸斋,晚号藐翁,浙江归安人。工书法,精经学,擅诗文。曾宦游苏州,因不善奉迎,为上所不容而罢官。人谓不该藐视上司,遂号“藐翁”以示傲世之志。书法中以汉隶最负盛名。吴昌硕敬佩其治学为人,曾诚意备函请列门下。藐翁复信婉谢,愿以弟兄相称。信中有“师生尊而不亲,弟兄则尤亲矣。一言为定,白首如新”等语。吴昌硕诗中有“藐翁吾先师”之句,并自称“寓庸斋内老门生”。这种师生情谊,世所罕见。藐翁的风格与人格,对吴昌硕影响至深。
鼓励并引导吴昌硕由书家走向画家的师友,则为任伯年。一般谈论吴昌硕,都说他五十以后始学画,其实不然。“三十学诗,五十学画”虽是吴昌硕自己说的话,其实只是表示五十岁以前的画他自己不满意。现存吴昌硕《墨梅册》款署“己卯三六岁”,可知他学画在三十六岁之前、二十九岁到苏沪之后。据龚产兴记述吴昌硕的儿子吴东迈所说:吴昌硕三十多岁时,喜爱画画,但苦无师承,后经友人高邕介绍,认识了任伯年。任要他画一张画看看,他说:“我还没学过,怎么能画呢?”伯年说:“你爱怎么画就怎么画,随便画上几笔就是了。”于是吴昌硕就拿起笔来随便画了几笔。伯年看他落笔浑厚挺拔,不同凡响,不禁拍案叫绝说:“你将来在绘画上一定会成名!”吴昌硕听了,觉得十分奇怪,以为这是和他开玩笑,然而任伯年却严肃地说:“即使从你现在笔墨工夫看,已经胜过我了。”由于吴昌硕的好学,任伯年的谦虚好客,此后他们两人既是师生,又是画友,往来密切,成为至交,始终保持着诚挚的友谊——这一段话既出自吴昌硕儿子吴东迈之口述(吴东迈也是书画家,曾任职上海文史馆),必为可信。吴昌硕从任伯年处接受许多教导,任曾对吴说:“子工书,不妨以篆写花,草书作干,变化贯通,不难其奥诀也。”吴昌硕日后独树一帜,任氏之奖掖与启示,功不可没。
吴昌硕也和任伯年一样,能博采众长,多方吸收营养,取精去粕,造就了个人独特的风格。当时上海诸名家,还有蒲作英、胡公寿、张子祥、吴秋农、陆廉夫、王一亭等。尔后吴昌硕逐渐上溯,究心于赵之谦、李复堂、金冬心、高且园诸家笔墨,特别对陈道复、徐渭、八大、石涛等精心研究,加上自己金石篆刻的修养入画,终于出乎其类,拔乎其萃。
书、画、篆刻,固然是吴氏三绝,文学修养和他的诗也甚得评者推崇。诗人陈石遗曾说:“缶庐造句力求奇崛,如其书画篆刻,实如其人,如其貌,殆欲语羞雷同,学其乡冬心、萚石两先生,而益以槎枒者。统观全诗,生而不钩棘,古而不灰土,奇而不怪魅,苦而不寒乞,直欲举东洲、巢经、伏而各得其所长,异哉!书画家诗向少深造者,缶庐出,前无古人矣。”我们在吴昌硕题画文字上,都能见其诗文之妙。
吴昌硕晚年学生王个簃曾记述乃师之性情风貌,是了解吴氏难得的文字:“先生性喜诙谐,饶有风趣。爱好听戏,自己也能唱昆曲,有时兴发,就书案前拍起板眼来,唱着‘天淡云闲’的句调。八十岁后,他还时常一手提起了袍角,一手执着木矛,教小孩子舞蹈。逝世的那一年,曾自编唱曲,叫我去觅取檀板,击节歌唱。这年夏天,随先生到塘栖游览,一天晚饭后,闲步祇园寺前,一同走下了河滩,先生拾起瓦片,作削水之戏,并要我和他比赛,我很不擅长,他还教我手势。就以上几点琐碎事迹,可以看到先生晚年时期依然很好地保持一股朝气,一直到临终前三四天,还作画如常,神明不衰。”吴昌硕八十四岁因突患中风在沪寓谢世,葬于浙江杭县塘栖超山西麓,墓门石柱刻有沈淇泉所撰联语:
其人为金石名家,沉酣到三代鼎彝,两京碑碣;
此地傍玉潜故宅,环抱有几重山色,十里梅花。
书画同源
赵孟自题《枯木竹石图》云:“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于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方知书画本来同。”中国绘画的“书画同源论”,从中国文字滥觞期已见端倪。宋元以降,文人画大兴,这个“书画同源”的艺术见解,更得到极透彻的实践。传统画师授徒,常先课以书法;不通书法,便不得进入绘画堂奥。从苏轼、赵孟、徐渭、八大、石涛、扬州八怪到赵之谦,七八百年来,“书画同源”的传统已发挥得淋漓尽致。吴昌硕继承了这个传统,并把赵之谦掺以篆刻的金石味向前推进了一大步,成为金石画派达到巅峰的画家。吴昌硕的非凡成就,在于他将三千年来的金石书法与绘画熔于一炉,铸造了金声玉振的独特风格。就这一角度来说,他是传统文人画笔墨的集大成者,在他之前,历史上从未有任何人曾经达到他这一高度。
“书画同源论”有没有道理?它对中国绘画发展功过如何?我们应如何评价?在中国绘画今后的发展中我们应持什么态度?这种种问题,应该一一研究,各有判断,不能只见一面,不及其余。中国绘画最突出的特色在线的运用,决定了它的绘画语言就必然是符号式的表现,故其特质与书法相通。西方绘画的符号论,到底从东方绘画得到多少借鉴,吸收了多少营养,虽然不易论断;但是西方的符号式绘画语言,要到印象派以后才发展出来,殆无疑义。印象派诸大师受到东方的影响,是透过了“第二手”的资料——日本的浮世绘。十九世纪下半,日本与欧洲通商,日本手工艺品和浮世绘木刻版画受到印象主义画家的瞩目;单线平涂的东方表现方式打开了法国画家们另一双观察万物的眼睛。其实,日本的古典文化几乎都移植自中国,这种线型的表现风格,还是中国绘画传统的精华。视觉最精炼的符号必然是线型的形式,所以中国绘画形式带有概念的性格。西方的绘画在感觉的完整性上比较强烈,较缺少概念的性格,所以西方没有“书画同源”的传统。象征主义、表现主义、抽象主义所凸显出来符号式的视觉语言,在西方是创新,在中国却是老传统。
“书画同源”促进了中国绘画在线条运用上多元趣味的探求;书法抽象的形式美感丰富了绘画线条的功能——线条在绘画中,一方面负担了物象描绘的功能,一方面也展现了它独立的形式美感;“书画同源”也造成了万物的情态与艺术技巧,在画家心象中得到自由的沟通。比如中国书法中“悬针垂露,奔雷坠石”“鸿飞兽骇,鸾舞蛇惊”“重若崩云,轻如蝉翼”“怒猊抉石,渴骥奔泉”等名论,显示了中国艺术家意识到万物的情状、艺术家的感受以及艺术创造的技巧,都可彼此相感应或互相沟通。正如韩愈在《送高闲上人序》中所说“天地万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之意。由生机活泼的自然中获得了感受,领悟了用笔的技巧,取得了书法线条的美学根源;这些线条,在绘画中又用来表现某些具有共同精神特质的事物。这种自由的沟通与连绵的联想,使中国书法与绘画互相孳乳,相辅相成。这个伟大的传统是西方艺术所不能想象的。中国线条的丰富和奥窔,在世界上是唯我独尊。
如果说“书画同源”的传统也有某些负面的影响,我看只有下列几方面:第一,抹杀了与“书画同源”无关的其他绘画形式与技巧(比如重彩画、匠工画等非文人画);第二,使精于笔墨的文人画几乎独霸画坛,压抑了其他绘画的发展与创生;第三,使传统中国绘画技法过分受制于书法技巧,反而成为圭臬与缰锁。不过,造成第一、第二两个弊端的原因,主要是历史上的因素,在昔日只有传统文人才有管领风骚的资格,当然限制了艺术多元化的发展;至于第三点,却应怪罪传统画家辗转因袭。“书画同源”虽然不应成为绘画发展唯一的理论依据,后世也不必非崇奉、谨守这个法则不可,但是“书画同源”本身并不负这些弊端的责任。相反地,它在中国绘画史上光辉灿烂的表现,永远是民族艺术足以自豪的传统精华,也是后来者再创造的源泉。
在这个长流的末端,总结前人,集其大成,睥睨千古者,就是吴昌硕。如果不能认识这个传统,也就不能了解吴昌硕绘画艺术的根源,必也不能体认他在画艺上的贡献与价值。
金石画派巅峰画家
清代以前,没有“金石味”“金石气”的概念。“金石味”也应该是中国绘画美学独特的一章,大概从赵之谦、吴昌硕以后,才有后人所谓“金石画派”的说法。什么是“金石味”呢?
王国维曰:“书契之用,自刻画始。”刻画之材料,有竹木、甲骨、金石三者。竹木易朽,甲骨只用于占卜,唯金石最重要、最耐久,故研究古代之文字、历史、文学、器物、美术乃至生活、风俗等,金石为极可靠之证物。研究此学,是为“金石学”。
《拾遗记》以黄帝时为“铭金”之始;《管子》有“刻石记历”,《墨子》有“镂于金石”;秦《琅邪台刻石》有“刻于金石,以为表经”等语。金石学滥觞于汉,历代皆有承绩,宋朝最盛,元明两朝器物发现者少,难以为继。清代金石器物出土极多,遁于朴学之士,乃群起研究,著述之富,为前古所未有。
而“金石味”虽来自“金石”,却非理性的“学”,而是感性的“味”,属于康德所谓“趣味判断”(judgment of taste)。
“金石味”是中国视觉美术独特的美感发现。许多人知道以篆隶笔法写真、行、草书(如邓石如、伊秉绶),以六朝碑志入书入画(如赵之谦),以篆隶、碑碣、石刻入书(如吴让之),以及“以石鼓文与篆刻的笔法入画,并参以汉武梁祠石刻、南北朝造像等,因此笔法无往不留,无垂不缩,呈现着浓厚的金石气味”。但未见对金石味的特质有深入的探讨。一九七八年我写《拙美浅释》,其中有这样一段:
“拙”是对人生宇宙极幽邃的透辟力与艺术技巧极深沉的修养的结晶。“拙”或许就是历史的富厚所孕育的。中国艺术没有像西方那样多时期多种主义派别的竞斗兴替的变动,所以能在久远的静定中使艺术有从容修炼的机会,而有极丰沛的蕴蓄。中国的书法、绘画,历史的悠久,自成为心智灵思千百代的汇集;钟鼎彝器、碑碣瓦甓等古文物的斑驳陆离,实在是历史之美、时间之美的大发现;启迪了中国艺术心灵对朴茂、残阙、遒劲、浑厚、古拙、沉雄、苍老等美的趣味之勃兴与嗜癖,使“拙”的美在中国艺术美中占据了一个独特的地位。中国书画中所谓“金石味”,讲的就是古拙之趣。清末篆刻名家黄牧甫的学生说赵之谦与黄牧甫的不同是“悲庵之学在贞石,黟山之学在吉金;悲庵之功在秦汉以下,黟山之功在三代以上”。其实所谓“金石的趣味”,就是“老”与“拙”。明清美术在元赵子昂的复古趋势之外,美学上的一大收获应该说是对“拙”美的发展与再创造。三代秦汉之美经过三四千年历史时间的淘洗琢磨所发现的古拙趣味,成为中国近代美术品鉴、追模的风尚;若无中国历史悠久而稳定持续的特性,恐怕是不可思议。
最近发现吾师王壮为先生在一九五九年于《大华晚报》曾有《金石气说》一文,言简意赅,道出了“金石气”的发生及其精神特质。他说:“今日所可见最古之墨迹,为甲骨上朱墨原书未刻者,为长沙出土之帛书,为长沙出土之战国楚简,为西北发现之两汉竹木简。凡此诸迹,论时代且古于若干金石刻辞;论笔意笔势,虽皆古而不今,然与习见秦汉六朝金石拓本中之气息,又复大异其趣。其中较多圆浑,较少方峻;较多自然,较少造作。因念古贤自已古矣,当其援笔为书时,自然有古气流露,然未必蓄意以为金石气,有类悬鹄而拟之者也。是则所谓金石气者,实出自吉金乐石,出自钟鼎盘盂,出自碑碣摩崖,出自纸墨槌榻。易言之:非直接出于书者之手,实间接出于器物者也……今日之趣,实千年磨蚀致之也。人始为之,天复泐之,人又从而学之,天人之际,出入其实难分矣。”
“人始为之,天复泐之”正道出“金石气”之来源,“天人之际,其实难分”正道出“金石气”之精神特质,乃是人为与天工难解难分。此与我所谓“实在是历史之美、时间之美的大发现”未尝不有相通相应之处。但是他又认为“因此知金石气者,亦即失真之谓也。曩与罗志希先生论书,为述此意,公笑曰:可谓强为之辞矣。罗公盖未深解之耳”。我不知罗公是不同意“金石气”乃“失真”之结果所产生?或不同意因来自“失真”故以“金石气”不如墨迹值得学习?但我因此而悟出壮为先生之书法因何帖韵多碑味少,追求的是“剥去其刀镌槌榻之外痕,而得其遗墨运毫之真致。”壮为先生似乎暗示“金石气”只是“失真”,毕竟不是书法正道。他的书法光圆雅净,与“金石味”失之交臂。而金石美感,在刀镌、天泐与乎槌榻之下发现金石趣味,再加以融会创发,而有书画金石派之新路,乃可谓清代诸大书画家石破天惊之新创发也。
近代扬碑抑帖,许多大书家在赵孟、董其昌那条羊肠古道之外,另外“托古改制”,从“吉金乐石”中寻求灵感,“发现”金石趣味,而别开近代书道的生面。这里面有郑簠、金冬心、邓石如、伊秉绶、赵之谦、何绍基、陈曼生、吴让之、康有为、吴昌硕等大家,不但足可媲美古人,而且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中国书法历史悠久,“正统”观念不免积累过久过深,许多书法史书常将上述郑、陈、康排除在外,实是成见与偏见)。吴昌硕在金石书法之外,他与任颐同执海上画派牛耳;而吴昌硕更为绘画金石派登峰造极、开宗立派的大师,金石美学的开拓者。
师承与评价
吴昌硕也是有清一代最有资格的最后一位文人画家。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文人画家如苏轼、倪瓒、徐渭、八大、石涛等人,未有能得诗、书、画、篆刻四绝艺集于一身,而且皆达到炉火纯青、睥睨前人如吴昌硕者。如果说民国建立之后,结束了数千年封建王朝,历史应展现一新纪元,则吴昌硕便是中国文人画史最后一人(吴昌硕之后的文人画家,不无摭拾旧时残羹冷饭,因袭附会之弊,不免丧失时代精神。其中溥心畬为前清王孙,固可当文人画最后一人,但论艺术创造与造诣,于画史上虽有中上地位,与吴昌硕更不能相提并论也)。就篆刻而言,吴昌硕吸收历史的精华,由浙派、皖派直追秦汉印封泥瓦甓,加上他旷古的石鼓文成就,他的篆刻是秦汉以来,中国篆刻史上最高成就唯一的一人。
潘天寿评吴昌硕画,说他以篆入画,用“苍茫古厚,不可一世”八个字,确为知言。吴昌硕能成为左右一代的大宗师,不止在于笔墨磨炼数十年如一日,而且在艺术原理、绘画思想上也有深刻的研究与体悟。从他的诗文可见他精深卓绝的见解。题画梅有“画之所贵贵存我,若风过箫鱼脱筌”,题葡萄说“画当出己意,摹仿堕尘垢。即使能似之,已落古人后”,表示他戛戛独造的主张。他曾送篆书集联给潘天寿,联曰“天惊地怪见落笔,巷语街谈总入诗”,表现他不平凡的抱负与艺术来自人间生活的主张。“画法篆法可合并,深思力索一意唯孤行”与“蝌蚪老苔隶枝干”“谓是篆籀非丹青”都是他独辟蹊径的警句。他又说“苦铁画气不画形”“梦痕诗人养浩气”;在“得苔纸醉后画梅”中说“三年学画梅,颇具吃墨量。醉来气益壮,吐向苔纸上。浪贻观者笑,酒与花同酿。法与草圣传,气夺天池放。”主张画应是画家生命力与真性情的表露。酣畅饱满,元气淋漓,真宰上诉,气势磅礴,正是吴昌硕画的特色。
辛酸悲苦的身世,高深的学养,不平凡的抱负与毅力,天赋的创造性与超绝的品味力,加上勤奋与长寿,吴昌硕可谓熔数千年碑碣金石铸成“苦铁”;纳古集今,由历史文化精华所陶炼而成的大艺术家。中国文人画在他手里完成了最后的总结,而又开启了近代中国画金石画派的新路,没有吴昌硕,就不会有齐白石、潘天寿、陈师曾、王个簃、朱屺瞻、刘海粟等画家的种种成就,其影响力之巨,近代也无与匹者。
晚清有任伯年与吴昌硕这两大画家,加上他们之前的“四僧”“扬州八怪”以及赵之谦,合起来看,清朝画坛的成就,乃至于书法金石方面的成就,在中国美术史上来说,是各领风骚,不让前古。非常遗憾,我所景仰的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前清一代学风,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相类甚多。其最相异之处,则美术文学不发达也。清之美术(画),虽不能谓甚劣于前代,然绝未尝向新方面有所发展。……清代学术,在中国学术史上,价值极大;清代文艺美术,在中国文艺史美术史上,价值极微,此吾所敢昌言也。”博学深思如任公,也不免对美术缺乏见识,而且忘了文学上有一以当百的《红楼梦》,武断若此之甚。中国学者对艺术之隔膜,品味力常有偏失。任公如此,余人更无论矣。
吴昌硕四十五岁(一八八九年),日本人河井荃庐(时年二十八)来信求教篆刻,得到吴昌硕热情洋溢的回信。一九〇〇年冬,河井与文求堂主人田中庆太郎远涉重洋到上海求见吴昌硕(两年后文求堂出版《昌硕印存》,是流行日本第一本吴集)。以后又有日本人相继与吴昌硕成了师友知交。中国的吴昌硕,至今仍为日本人所推崇景慕,在本国要到近年吴画世界市价大涨,方为至宝,思之令人扼腕。中国美术史书,对吴昌硕大都未能给他应有的崇高地位,更无传记、年谱与作品编年史的著作,研究批评既不深入,也极单薄,且多人云亦云。对于吴昌硕的研究,还有待学者努力。
吴昌硕是中国“书画同源”的典范。他熔古今书画精华于一炉,从旧传统中开出新花,所谓“与古为新”。吴昌硕的花鸟,与黄宾虹的山水画,在旧传统的夕照中,这两位大师是金石派的双峰,展现了最后的光芒,可说是空前绝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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