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火的腊月

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冬天，大地一片萧条，原野上没有一点活色，层层叠叠的山峦无声地躺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相比较南方那些风景秀丽的地方，入冬的黄土高原就是荒凉的代名词。或许正是因为这特有的景象，使这里多了一份历史的厚重感和沧桑感。立冬以后没过几天，黄土高原便下了一场大雪，纷纷扬扬的大雪给这片土地穿上了一件白色的衣裳，整个大地都沉浸在了一片深沉的白色中。

入冬前，这里的人们还有几件事必须要干。首先是在农历的九月，庄稼人要为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储备菜食，这就是一年一度的“腌菜”。腌菜就是腌白菜。每年的这个时候，神树墕村乃至整个茂林县的村庄将自家种起来的白菜修整后，切成瓣，放在大瓷瓮里，然后撒上几袋子盐，压上从喜鹊河拉回来的大青石进行腌制。一般情况下，一户人家按照人头数，腌制五至十五瓮不等。这些新鲜的白菜经过二十天左右的发酵后就变成了口感爽滑、开胃消食的酸白菜，神树墕村的村民整个冬天的菜食主要靠它。

第二件事就是杀猪羊，时令小雪过了以后，天气冷了，肉能存放住了，猪羊也长得膘肥体壮了。庄户人地里没活儿了，这里的农民就开始杀猪羊，犒劳一下家人和自己。养羊的人家相对较少，因此构不成一定的屠宰规模和场面。大雪过后的杀猪场面，那可谓是大场面。“侉子人再穷也要念书，村里人再穷也要喂口猪”，家家户户养着猪，有的人家甚至养了两三头不等。大雪一过，杀猪就开始了。在农村，杀猪是一件大事，相当于办个小事宴。主家往往要把自家亲戚叫来帮忙。村里健壮的年轻人把猪拉出猪圈，摁在杀猪案板上，村里有名的杀猪手拿着杀猪刀，看准部位，将杀猪刀深深扎进猪脖子，鲜血像溪水一样从刀口上流出。杀猪的第二步是煺猪毛。把已经断气的猪吊在架子上，架子下面挖一个大坑，里面放一个大铁桶，铁桶里倒满滚烫的开水，在人的操作下，猪就在桶里上下做着往复运动。等到猪毛完全被热水烫松动的时候，将猪拉上案板，用手快速将猪毛拔掉。相对来说，猪头、猪蹄的毛最难拔，需要拿着镊子仔细地寻找拔掉。杀猪的第三步就是开膛剖内脏。内脏就是猪下水。在开膛之前，需要把猪头先割掉，再将猪脖子肉割下，妇女婆姨们赶紧把这块肉拿回去清洗，把上面的血洗掉，把那些不能吃的东西割掉，中午就吃猪肉炖粉条和杀猪菜款待今天来帮忙杀猪的人。剖内脏也是有讲究的，一般是刀功比较过硬的人把持。如果刀功不好，就会将内部器官割破，猪大便、尿水会玷污五脏六腑。首先要把附在内脏器官上的油脂剔除下来，这些油脂经过大火炼后，就成为茂林县农民的日用油。所有的内脏剖完后，杀猪人会及时将内脏里面的粪便倒掉。有时候，需要注水处理或人工吹气才能将这些垃圾清理完。猪杀完后，农家人用斧头将整扇猪身劈成很多块，然后在院子里选择一个阴凉的地方，把猪肉包裹起来，外面用泥裹住，静静地等待冬天的到来。到了腊月快过年的时候再打开，留一部分自己吃，剩余的全部卖了，包括猪头、猪蹄、猪下水。

喜鹊河上已经结了冰，村里那些调皮捣蛋的娃娃们坐着冰车在上面滑来滑去，欢乐的笑声荡漾在冰面上。黄土高原上的冬天非常寒冷，最冷的时候能到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直逼零下四十摄氏度。整个冬天，这里的人们几乎不出山，躲在自家的窑洞里，守在热烘烘的炉子边温暖地过冬。婆姨在家里织毛衣、纳鞋底，庄稼汉子们就是相互串门拉话，打牌找乐子。

村里其他庄稼汉可以短暂地休息一个冬天，但白志栓父子俩还享受不了这个待遇。整个冬天，无论外面刮风还是下雪，每天出山放羊照常不误。白铁生的脸又黑了一圈。嘿！让外人看哪是一个刚出学校的年轻人，以为是干了十几年农活的老庄稼人。白天，他穿着羊皮袄，戴着大毡帽，提着羊铲子，赶着羊群到骆驼山放羊。虽然他带着水，但有时候他更愿意抓起两把雪吃上几口。如果实在闷得慌，他就跟羊群拉拉话，没有什么隐瞒和避讳，它们又听不懂。晚上回来他简单地洗刷一下就回那个破窑洞睡了。他现在已经学会了抽烟，不过他不抽父亲的旱烟锅子，旱烟锅子劲太大，他受不了。每次，他到盘龙镇卖完碗饦就买几盒“黄公主”牌香烟。出山放羊，他就揣上一盒，一边抽着烟，一边思考问题。

腊月二十，整个茂林县沉浸在节日喜庆的氛围中，人们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过年上。外出打工的人回来了，流浪汉也准备挤上最后一趟班车回家过年。春节对于中国人来说，不仅仅是民俗生活的传承，更是以记忆的形式保存了这个民族几乎全部的文化生活内容。它传承了老祖宗的习俗，让忙碌了一年的人们歇一歇，过最温暖的几天。在对年的理解中，对岁的理解中，我们形成了自己的审美方式、思维方式和信仰方式。

黄土高原上的人们过春节基本遵照以下习俗：二十三过小年，二十四扫屋子，二十五磨麦豆，二十六割猪肉，二十七赶大集，二十八贴窗花，二十九蒸馒头，除夕夜里把岁守，大年初一叩爷娘，大年初二回门走，初三初四忌刀剪，破五穷神送出门，初十夜里鼠嫁女，十五花灯元宵煮。

神树墕村的过年也从腊月二十拉开了大幕，其实准备工作早在刚进入腊月就开始了。这十天时间里，各家的婆姨汉子齐上阵，整天围着锅台转，炸油糕，轧粉条，蒸馍馍，煎麻花，卤猪羊下水……娃娃们跳皮筋，打四角，滚铁环，和尿稀泥……人们一年四季就盼望着过年这几天，男人喝一点酒，女人添件首饰，小孩子穿件花衣服，一家人在一起共叙天伦。应该说年味在小孩子身上体现得最明显，他们不仅能吃上一年吃不上几回的好吃的，还能穿新衣服，收到亲戚们给的压岁钱。随着除夕夜的临近，神树墕村的各家各户都张灯结彩，糊窗户，贴窗花，贴对联，贴年画，打扫院子，打扫窑洞……冷冻了一个冬天的猪羊肉在这个时间也要拿出来，送到集市上卖。过年这几天，镇里、县里的集市上都是买卖年货的人。

这几天，铁生家也是忙成了一团。腊月二十五以后，白志栓就不让小子跟着出去放羊了，他每天一个人出去，下午前半晌就回来了。铁生帮忙给屋里置办年货，他骑着自行车到盘龙镇采购。他先是将自家冻了一冬天的猪羊肉解冻后拉到盘龙镇卖了，接着买了烟酒、饮料和蔬菜。柳花已经从省城念书回来了，他是从信中知道了她回家的日期。直到现在，他已经收到柳花的五封信了，几乎每个月都能收到一封。他把所有的信都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压在箱子底下。同样柳花也收到了他回复的五封信。柳花的变化很大，他在茂林县汽车站见到她的时候，差点认不出来了。她的穿着打扮已经完全脱离了高中时候的稚嫩和青涩，谈吐也变得文雅得体，看起来更像一个城里人。这让他这个农村粗野人感到自惭形秽。好在柳花还像以前那样对他好，她还在省城给他买了一条围巾。他很高兴，以后每天出山放羊都能戴着那条围巾。

大年三十这天终于到了，一大早神树墕村就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早饭吃大烩菜，中午饭庄稼人几乎不吃，他们要腾出肚子吃除夕夜那顿美味大餐。黄昏刚落，村里各家各户的红灯笼就亮起来了。各家门前还放着一把菜刀和一根擀面杖，锅灶上再次热闹起来。煮、煎、蒸、炒、炖，不一会儿，一盘盘、一碗碗的美味就端上饭桌。一家人围在一起一边吃喝，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大人娃娃的手上、嘴上、脸上抹的都是油，肚皮涨得圆圆的。吃完饭后，一家人就打牌熬夜，熬到越晚越好，最好能熬到第二天早上。

第二天是初一，早上睡起来，大人娃娃们穿上新衣服开始走亲访友。娃娃们给长辈们磕头拜年，长辈们拿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压岁钱给娃娃们，摸着头说又长了一岁。初二，大人们带着子女们回姥爷姥姥家拜年……一直到了初十以后，人们吃好了，玩够了，才开始谋划新的一年的事情。

放羊汉白志栓只是在初一短暂地休息了一天。这个瘦干老人好像对过年没有多大的兴趣，实在是家里有娃娃们，不然，他连年也不过。初一这天，他哪也没去，在家里足足睡了一天。初二起来就去放羊了。到了骆驼山，又开始唱起了山曲。不过，当大女儿兰心带着两个外孙来的时候，他高兴地将两个碎娃娃揽入怀中，在脑门上亲个不停，还给了每人五十元的压岁钱。赵兰萍带着儿女们回了一趟娘家，看望了自己的哥哥和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