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实际上早已进入春季,但黄土高原漫长而寒冷的冬天远没有结束。庄稼人已经开始套上牛骡车开始往地里送粪,有赶早的,腊月就开始送了。人们仍然是棉衣棉裤、毛衣毛裤裹身。外面尽管春寒料峭,但这一段时间白铁生心里却暖流如注。
对他来说,这或许是人生中里程碑式的转折点。经过村委会推荐,茂林县教育局的审查,他现在已经正式成为一名民办教师了,那种高兴之情是不言而喻的。他大爹白志平和村主任胡根根到他们家说明来意后,白铁生既激动又高兴。胡根根对他说,民办教师是临时工,每个月补贴二百六十块钱,吃住自己负责。他已经很满足了,抛开挣钱多少不说,首先是身份和地位上的变化,他从一个放羊汉一下子变成教师了。可以说,这是人生质的飞跃,这是一份光荣体面的职业,从此两旁世人及亲戚朋友对他本人及整个家庭的看法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以前他出山放羊,虽然人们当面不说,但敏感的他从别人异样的眼光和神态中观察到,这份职业既卑微又低贱。“你就是个放羊汉,老子是放羊汉,儿子也是放羊汉,一辈子穷光蛋”,他耳畔似乎经常能响起这样的话。尽管柳花并没有因为他身份的转变而减弱对他的感情,但他心里已经开始痛恨自己了。“你,白铁生,你一个放羊汉怎能配上人家大学生,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疯了。”的确,在老实的庄稼人看来,放羊就是一个被人瞧不起的营生,没人愿意干那营生,只有最没本事的人才会无奈选择这个行业。看看首富胡百福,每次来到村里,村民都是笑脸相迎,前呼后拥。村主任和村支书都要给他面子到村口迎接。每当白铁生想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自尊心就会被深深地伤害。他坐在骆驼山上,抽着烟,眼底噙满委屈的泪水。他看天上飞的各种鸟,看蓝天,看白云,伤心的泪水不停地往肚子里咽……现在他已经是小学老师了,体面的职业,可以昂首挺胸地站在世人面前了。当然,刚开始他有点担心自己能不能胜任这份工作,在开学临近的时候,他把箱底的书都翻了出来,每天晚上,翻翻看看,开始上课前的预习。
每天早上吃过饭做完营生,白志栓就圪蹴在墙头圪晒太阳。这是他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他一边抽着旱烟锅子,一边想着里里外外的事情。在他看来,儿子成了教师,他比谁都高兴,那高兴劲好像他自己成了人民教师一样。几天来,他竟然好几个晚上激动兴奋得睡不着觉。他表面上还像以前那样死气沉沉,脸上没有一点儿光泽,一双无光的眼睛掉进眼窝里,但心里却很高兴。实际上,这半年来,受煎熬的不仅是儿子,还有他自己。他压根儿不愿意儿子每天跟着他出山放羊。当看到儿子愁苦的样子,他恨透了自己。铁生年纪轻轻,就让他放羊被世人耻笑,村里的年轻人有谁像他家铁生一样不幸?他很庆幸儿子能摊上这么一份好工作。他相信,是白家祖坟上冒烟了,或者是他那死了的两个老婆显灵了,不愿意娃娃们跟着他遭罪。他的心情突然敞亮了很多,走在路上步子也变轻盈了,整个人也突然变年轻了。现在他是多么春风得意,每次路过村口的“闲话中心”,他故意往人群中凑,他依稀听到,村民在夸奖他家铁生。是啊,儿子有出息,父母脸上就有光啊!他这辈子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活得这么潇洒和痛快,他感到每天出去放羊或下地干活都有使不完的力气,从此日子有盼头了。每天晚上,和婆姨睡之前,都要乐和一阵子。
铁生明天就要登台讲课了。前天他和村主任胡根根相跟着到榆树湾村,把孩子们的课本领了回来。昨天早上刚吃罢饭,他就在村广播上喊让娃娃们来报名、领书。学生娃娃们在家长的带领下,兴高采烈地来学校领书,他们也想见见这位新老师。白铁生一直忙到下午5点才结束,他把教室和办公室打扫了一遍,等洋炉子灭了后,才从学校离开。
今天白天,他把新课本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做了教案,又把自己穿了一个正月的新衣服拿了出来,明天他要穿上,体面地站在讲台上讲课。晚上吃过饭,他躺下后,没有一点睡意,心里一直在盘算明天讲课的事。明天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即使遇到再大的困难,他都要坚持下去。
他穿上衣服,合上门,拿着手电筒,轻手轻脚地走出院子。他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他大晚上不睡觉出门。他蹚过喜鹊河,来到村小学。上头人家院子传来阵阵狗叫声。他利索地打开教室门,老教师胡水成的那把钥匙现在已经属于他了。他摸着黑拉亮灯,这真是一间破烂不堪的教室啊!
这是一间用木料和砖头砌成的老房子,从1992年建成已经风雨飘摇地度过十三年了。由于长期雨淋潮湿的原因,部分白灰墙面已经脱离了墙体。课桌和长条板凳掉了很多漆,老鼠已经在地上打了几个洞。在未建村小学之前,这里曾是人民公社神树墕村生产小队的饲养院。当时的饲养院有会议室、办公室、库房、碾坊和圈棚。库房用来放集体粮食,放生产队的耧、犁、耙等农具;碾坊用来碾糜子;还有生产队的牛、骡、驴圈养在棚里。每天晚上,曾当过饲养员的白世荣老汉提着煤油灯,起来给牲畜添草料。冬天昼短夜长,社员们为了打发漫长的黑夜,便朝饲养院拥来,谈天说地拉家常。饲养员天天开会,生产安排会、学大寨动员会、忆苦思甜会……每天人声鼎沸,社员们从这里聚集,从这里出发。记工分、盖手掌,一天的劳动便结束了。20世纪80年代实行包产到户后,饲养院的牲畜都分到了家家户户,土房也被拆了,只有那几堵烂土墙还在岁月的风尘中,见证着那段岁月。
白铁生站在讲台上,眼睛注视着前方,想象着他明天教书的样子,学生娃娃正坐在凳子上,戴着鲜艳的红领巾,认真地听着他讲课。好在这些娃娃都是村里的,他都认识,没有太多的陌生感和紧张感。
这时候,房门被推开,白志栓走进来问小子:“来这儿做啥?”
“没事,睡不着,过来看看。”铁生不好意思地回答。
“这有啥好看的!一间破屋子!”白志栓不屑地说。
“爸,你怎知道我来了?”铁生笑着问。
“我听见门响了。”白志栓抽了一口烟。
“我走得那么轻,你也能听见哩?”白铁生追问。
“怎么听不到,啥也能听到,院外面只要有个风吹草动,我就能听到。”白志栓说。
其实,白铁生前脚到了学校,白志栓后脚就到了。他没打手电筒,这条路,他这辈子不知道走了多少回,闭着眼他都能走去走回。刚才,他透过玻璃窗看见儿子在讲台上的试讲,他流下了眼泪。这是高兴的眼泪,他替儿子高兴。
“走,不看了,赶紧回去睡觉。”
白志栓领着儿子,走出学校,向骆驼山上那口最破烂的窑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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