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林县的大地像是穿上了一件金黄色的外衣,低洼处的山地里,糜谷熟了,金黄金黄的像是在地里铺了一层厚厚的金子。农人们套上车,拿上镰刀又将进行一年一度的“秋收大会战”。秋天是一个美丽的季节,是一个收获的季节。
铁生在柳沟煤矿下井于活到现在已经有三个月了。三个月看似很短,但对一个要转换人生角色、重新定位自己人生目标的人来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首先是身份上的转换,铁生以前是棉花加工厂厂长,大小也是一位民营企业老板,现在成了柳沟煤矿的临时工,这需要经过一番心理挣扎才能平静地接受事实。好在铁生从小吃惯了苦,这对经历了几次人生重大转折的白铁生来说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很快他就较为平静地接受了自已是煤矿工人的现实。白铁生常想,人活着不是为了证明苦难,而是亲历过黑暗,才配拥有光明。所谓人生,并不是与他人的斗争,而是与自己的斗争。
白铁生很少向工友们提及他曾经的“辉煌历程”,只是说自己是个农民。从他平时的穿着和言谈举止上看,工友们很信服这点。实际上,白铁生倒很庆幸自己能成为一名国企的员工,倒不是因为能挣多少钱,只是没有以前他开工厂那么累了。以前,这个工厂的大小事都要经他手,工厂的日常管理、销售、工人的吃喝拉撒都要他一个人操心,事无巨细。虽然他名义是老板,其实比工人都累。现在下班以后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一身轻松。其次,刚来的时候,铁生很不适应矿上的管理。柳沟煤矿是一个管理很严格的矿井,尤其体现在安全管理上。柳沟煤矿推行安全精细化管理,无论是人还是物,管理都很细致,小到一颗螺丝钉,大到采煤机,都有一套严格的管理办法和流程。操作一台机器,职工都必须按照规定的流程和动作进行操控。如果是岗位工,就必须要掌握本岗位的应知应会,会辨识危险源,这对自由惯了的铁生来说是很难适应的事情。但为了尽快融人工作,下班后,他加紧背诵岗位应知应会,摸清岗位上的一些危险因素,现在,基本上没有大的障碍了。最后困扰他的是和柳花的感情,到现在他也没有主动给柳花打一个电话。其实,他心里早已经没有怨怪柳花的意思了,但他就是过不了那个坎。他还是像以前那样爱着柳花,一刻也没有改变过。有时候,他为了转移注意力,就在井下拼命地于活,用这种折磨自己的方式来缓解对柳花的思念,只有劳动才能让他思想上得到暂时的解放,不去想和柳花的那些点点滴滴。
铁生被分在了综采一队,和他一起来的大学生,除了有几个分在了矿工会和宣传部外,其余的都分在了综采一队。综采一队在柳沟煤矿被称为“大学生采煤队”。的确,这支队伍百分之七十五以上都是大学生。年轻化、学历高、素质强是综采一队的特点。
这天早上,双喜和铁生相跟着来到学习室。学习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学习室装潢得很豪华,看起来温馨别致。学习室里装有空调、投影仪,正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大液晶电视机。“以人为本、安全为天”八个大字在墙上特别显眼。学习室左右两边的墙上贴着员工的艺术作品,比如剪纸、绘画、书法、摄影等。除了这些外,墙上还贴着利用大数据分析得来的设备故障分析图以及一些操作流程图。完全是利用现代科学技术来采煤啊!学习室的后边是一排书柜,书柜里放着职工的学习笔记本,每个笔记本上面都有编号,所有的笔记本构成了一幅图,缺哪一个,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样做的目的一来是为了方便职工找到自己的笔记本,二来美观整齐,非常好看,这也属于精细化管理。
整个学习室不仅有现代化的气息,还时时刻刻体现着家的温暖。学习室每名职工的桌子上贴着他本人的全家福和亲戚朋友的安全嘱托,铁生的桌子上面就贴着一张全家福。每天上班,职工们都能看见与父母、妻子、孩子的合影,看到他们的安全墕托,然后安全上岗,按章操作。现在,班前会开始了,综采一队的队长赵大海和技术员高双喜已经坐在了前排的主席台上,准备主持召开班前会。
高双喜对着话筒喊了一声:“开会!”下面各种纷乱的嘈杂声瞬间没有了。接下来由技术员高双喜组织职工进行“每日一案例”的学习。双喜按下遥控器,学习案例已经出现在了前面的液晶屏幕上。高双喜翻开提前备好的讲课教案,开始为职工们讲解,讲完后,他让下面的职工结合自己的本职岗位谈体会,比如怎样按章操作,如何保障安全作业等。接下来队长赵大海通报了上班工作情况,安排了本班工作任务。最后,全体职工举拳进行了安全宣誓。铁生来到这个煤矿后最大的感受就是抓安全抓得很紧,无论是矿区地面还是井下面都营造出了浓厚的安全生产氛围。总之,要求职工无论于什么事情都要首先把安全想在第一位,放在第一位,时时刻刻保安全、为安全。铁生也逐渐接受了这里的环境和氛围。
因为他刚来不久,还没有学成一门技术,因此没有具体的岗位,队里就安排他干一些杂活。可是铁生干了一段时间以后,便不想继续干了。一来干杂活工资低;二来他想学技术,学一门手艺。学会技术,有了具体的岗位,就不用每天被人喊来喊去,一会儿叫他去扛个东西,一会儿叫他到巷道里面清煤,啥也学不到,还要受一窝子气。每天,那些检修工趾高气扬地从他跟前走过,那副神气的样子全体现在那张脸上了。分明在说,看好,我是有技术的,你们这些没技术的就于体力活去吧!屁股后面的五件套工具随着屁股的摆动而上下招摇着,有力地证明了这点。像铁生这些于杂活的,一般是没有那“五件套”工具的。在一定程度上,屁股后面挂着的“五件套”是矿工在队里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为此,铁生不服气,他有胳膊、有腿,脑子也没问题,凭啥让他干杂活?他要像那些“大拿们”一样得到队里的重用,拥有自己的五件套。这不完全是为了高工资,有时候是为了争一口气。
于是,铁生找到了好朋友双喜。经过双喜在队里的协调,安排他跟着一位师傅学检修煤机了。煤机检修工也是他最喜爱的一个岗位,当他第一次看见那个大家伙,浑身便产生了一种说不上来的亲切感。那个几十吨重的“铁疙瘩”的切割头运转起来的时候,多么坚硬的煤块都会乖乖地掉下来。每天,他跟着师傅趴在煤机上检修。当然,检修工作主要是靠他师傅来完成,他只是打个下手。当于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他索性把防尘口罩拿掉,光着膀子就干了起来。有时候,为了不耽误生产班的出煤任务,他干得连饭也忘了吃,当看见煤机哗哗地转起来后,这才意识到肚子难受还没有吃饭。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和实践,煤机上的一些小问题他都能拿下来,那些棘手的大问题还得靠他师傅。有时候,煤机上一些复杂的电路出了问题,他师傅也没招了,队里只能叫来厂家售后服务人员来处理,那些操着一口流利英语的老外三下两下就把问题解决了。
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的那天,铁生回了一趟家,除了给自己留了一点生活费外,把剩下的钱都给他父亲放下了。全家人看着这些钱,陷入了各自的沉思中。
放羊汉白志栓从手残疾后,就一直在家养着,可他哪能坐得住啊!铁生的工厂倒闭以后,他曾长期陷入忧虑和担心中,没弄下个好光景,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铁生没有营生干,全家人的吃喝都要靠他,可他又弄了一个残疾。幸好婆姨兰萍卖碗饦能勉强支撑日常的花销。志栓顾不上指头的疼痛,天天跑到地里营务庄稼。这个家谁都可以倒下,唯独他不能倒下,他倒下,意味着这个家就塌了。他这个年龄操心的事太多了。从远的方面讲,铁生到今年都快三十的人了,至今连个媳妇都没有问下,如果这事情放在他那个时代,是不敢想象的事情,这成了他最为头疼的事情。他不知道向小子提了多少回了,让他赶紧谈个对象,家里趁早操办,也了却了他和兰萍的一桩心愿。可小子给他的答复是自己还小,不着急,他心里有计划了。志栓知道小子和柳花在处对象,柳花这个娃娃他也能看下,可是老汉一直担心柳花,人家一个名牌大学生,出身好,家里条件也不错,怎能看下他家铁生了?再说门第观念极重的胡根根是不会轻易把女子嫁到他家这个穷圪的。在志栓的心目中,最佳的儿媳妇人选是离他家不远的寡妇高爱爱家的女子山杏。门当户对不说,主要是山杏这个女子他从小看着长大,心实诚,孝顺,是最理想的结婚过日子的对象,可小子却不喜欢。结果,小子为了等柳花竟然熬了四五年,好不容易等到今年小子说要结婚,志栓想着不久的将来他和老伴就可以抱孙子了,家里好长时间没有喜气了,让孙子冲冲喜。他心里已经决定好了,就是砸锅卖铁,磕头上门,求爷爷,告奶奶,也要把这彩礼钱置办齐了,而且要闹得红火热闹。他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小子,不想留下什么遗憾。但就是这个节骨眼上,他觉得铁生和柳花的关系看起来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好像两人发生了不可化解的矛盾……好在,志栓担心小子精神受打击后会发生的那些可怕的事并没有发生。小子在煤矿上找到了营生,不管挣钱多少,总有个事于,这样一天不用胡思乱想。
志栓愁苦的事并不在小子铁生一个人身上。二女子蓝妮大学毕业后,现在正四处找工作。女子不想回来,想去南方的一家企业工作。志栓不同意女子的愿景规划,跑那么远的地方,想见女子一面都不容易,万一将来女子在那边成家或定居了,他老两口就是想死女子也见不上。虽说交通条件好了,可他们都是一把老骨头了,就是女子有那个孝心,他们也折腾不起了。他们村就有几个女娃大学毕业后,有些是工作在了外地,有些是直接嫁到了外地,逢年过节,父母连面都见不到,那种凄惶就不必说了。这些虽然暂时还没发生在他白志栓身上,但他能感觉到那种无奈……志栓想让女子回茂林县找份工作,即便不回来最好是留在本省工作。志栓想,现在的茂林县已经不是几年前的茂林县了,当下的茂林县发展速度是惊人的,人们的生活水平不知道提高了多少倍,有钱人遍地都是。所以,女子在茂林县发展也不受罪啊。往坏处想,即便女子不听他的话,到外地工作,将来成了家,安了家,他心里也没有多少失落感,女子即使再好,早晚也得嫁人,迟早都要离开他的。况且,养老送终的时候,他还有小子和大女子。很多事情,放羊汉志栓没有办法对家人说,只能心里默默地承受着。他性格窝窝囊囊不假,但他不想在家里面窝囊。当一肚子烦恼排解不开的时候,志栓就去地里干活,去劳动,或者溜达到骆驼山上,看看风景,散散心,坐在山上抽上几锅子旱烟。
志栓看见小子拿回来钱,既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小子已经成熟了,知道为家里分忧解愁了,难受在于他能为小子做的太少了。
铁生点着一根烟,猛力抽了一口说:“爸,把这钱给我姐姐、姐夫,能还一分是一分,信用社的钱有我呢,你不要操心这个。”
“爸现在也帮不了你什么了,你自己在井下面做营生要多操心,家里的事你不要分心。”志栓低着头坐着,沉闷地吸着旱烟锅子,一头白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特别扎眼。
“听说那井下面又黑又脏,潮湿生冷,可要把衣服穿厚点。你爸这辈子没给你什么,你也不要责怪我们……”没等说完这句话,赵兰萍已经哭开了。她哭主要原因是心疼小子,不想让小子受那罪。
“你爸这个人,胆子小,一辈子没出息,不像人家的父母有钱有势,儿女们啥也不用发愁,都给置办齐整了。想想这些年,我跟他受了一辈子苦也就算了,还让你们也跟着受苦,妈这心里像刀子扎一样。”赵兰萍一边擦眼泪,一边说。
“你说这些事情干啥?没事的话就赶紧睡觉去!”志栓把烟锅子在鞋帮子上一磕,站起来喊道。
“为啥不说?我偏要说,把你那些毛驴败兴的事让世人都知道!”赵兰萍一分也不让。
“你……”志栓瞪着婆姨,欲言又止。
……
过了一会儿,铁生站起来,一句话没说,头也没回地走了。赵兰萍在屁股后面撵着小子问道:“铁生,你去哪呀?”
“我去河边走走。”
“晚上天凉,早点回来。”
“知道喽。”
“柳花前几天来找过你,你去找找她。”
……
铁生冒着夜的黑,出了大门,径直向河边走去。窑里的气氛太压抑了,一刻也不想在那里多待。父母亲为了他吵了起来,原本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没有了。刚才听到母亲在后面喊“柳花前几天来找过你”,他的心“咯噔”了一下。柳花什么时候来过他家?找他有啥事?多少个日日夜夜,他曾盼望柳花能来找他,或者给他打个电话也行。但是即便柳花跑来找他,他会跟她说什么?心里的那道墙堵在他们之间,让他常常痛苦不已,甚至半夜一下子被噩梦惊醒,从床上倏地爬了起来……
铁生来到喜鹊河边,坐下来,掏出一根烟,慢慢地抽了起来,心里杂乱无章地想了一通。河边的风迎面向他吹来,使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是啊!秋夜是寒冷的,月朗星稀,他的心也是寒冷的。11点后人都睡了,四周真寂静啊,远山、近树、海红果林全都朦朦胧胧,像是罩上了头纱,只有脚下的喜鹊河水永远不知疲倦地流动着……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沿着河边走来走去。刚才他看见柳花家的灯还亮着呢,现在已经漆黑一片了,心想柳花一定是睡下了。他又重新坐下,掏出烟继续抽。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玉米地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铁生心一紧,下意识地喊了一句:“谁?”
“这么晚还不回去睡觉。”志栓从河边的一片玉米地里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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