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体无失忆。2016年,可能是集体记忆最难忘的一年。
40年前的1976年,是中国传统的龙年,也是多灾多难的一年。新年伊始,1月8日周恩来逝世;7月6日朱德逝世;9月9日毛泽东逝世。
7月28日,唐山发生地震,死亡24.2万人,70万人受伤,其中重伤16.4万人。
全国人民陷入极度沉痛与悲伤之中。
但是,这一年有悲哀也有喜乐,为害中国10年、作恶多端的“四人帮”被粉碎,被错误发动的“文化大革命”事实上被同时宣告结束。广大人民群众龙腾虎跃、欢天喜地,举国同庆打倒“四人帮”的伟大胜利。
历史长河的流淌,冲不掉岁月的痕迹。记得1966年8月8日,根据毛泽东的意见,颁发了《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史称16条)。其中第四条规定:广大群众要在斗争中“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我从参加革命以来,一直在党的领导下工作,一时没有党组织领导,感到六神无主,怎样教育自己和解放自己,这是一个新问题。这时,《人民日报》发表一篇重要社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我作为党报的一名记者,养成了做笔记的习惯,当年主要写学习“最新指示”和两报一刊社论的体会。我借用社论中“灵魂”这个热词,每天给自己的灵魂打分,我认为这也许是自己教育自己的一种行为方式,乐此不辍。事出意外,我的笔记本被一名有心人偷看,并交到报社造反派组织伊伊总部检查。检查发现“一个大问题”,即在我某天的日记里写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实事求是,言必由绳墨,说话有根据……”这句话被认定为打着红旗反红旗,影射“文革”,污蔑造反行动。那位总部的头目(后来被判刑)利用手中夺取的权力,紧急发落我到吉林日报印刷厂烧锅炉,一干就是三年。虽然不堪重负,受了一点皮肉之苦,但因祸得福,在斗争的高潮中,我失去了犯错误的机会,也可以说,这个时期我心无尘无滓,不欠任何人的孽账,我给自己的灵魂打了高分。
俗话说,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文革”的后半截,我是全程参加了的。主要经历三件大事:参加毛泽东思想学习班;下放“五七”干校;干部到农村插队落户。这三件事,至今记忆犹新。
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根据毛泽东关于“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里解决”的指示,吉林省革委会于1968年8月17日发出《关于举办原省直机关干部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有关问题的规定》,规定要求学习班于8月27日成立,9月初开班。办班的指导思想是:以斗私批修为纲,把学习班办成毛泽东思想大学校。任务有三项:一是“开展革命大批判”;二是“解放干部”;三是“清理阶级队伍和整党”。
省直共办四大学习班:省委机关干部学习班、省人委机关干部学习班、省政法系统干部学习班、省新闻出版文化系统干部学习班。学习班实行军事化建制,连长、指导员由3009部队、7311部队和省军区直接任命,由军代表出任。班长由连长和指导员指定。新闻系统学习班共分6个班,我担任6班班长。6班的任务最重,吉林日报社原一把手、二把手都交给6班“解放”,还有一名被宣告“挂起来”的中层干部也分到6班。
我是“火线”被提拔使用的班长,委以这么重要的职务,我自知不够格。我们班里响当当的重量级人物就有三四位。在“文革”最高潮中,我因思想保守被勒令烧了3年锅炉,又做了一年零一个月的校对员工作。这两样工作,都是惩罚性的,都是阴阳颠倒的工作,白天睡觉,晚间工作。整个“文革”中,我没有机会给任何当权派写大字报,也没有随波逐流乱喊打倒某某人的口号。可以说,我是“文革”中被人遗忘的隐形人。
学习班开始时,作为班长,我开宗明义地讲了三点看法:首先,学习毛泽东思想没有例外,人人都要以毛泽东思想为武器指导自己的言行(实际是强调实事求是);其次,被批判的干部不要重复念稿子,着重谈谈新的学习认识,以便从思想上回到毛泽东思想路线上来;第三,一般问题不要纠缠。我的三点意见明显有利于待“解放”的干部,在场的连长、指导员、工宣队长,都以沉默表示了对我的支持,我有了主心骨。
原吉林日报社一把手的最后检查很深刻,大家一致表态“在干部有了觉悟的时候,及时解放他们”。这使他本人大为震惊。他毕恭毕敬地向毛泽东像鞠了一躬,同时向全班同志支持他“亮相”敬礼。二把手的检查也顺利通过。
至于那位“挂起来”的同志,问题本来早已查清,揪住不放是没有道理的。在他作了思想检查后,立即获得解脱。有一位同志,当场赠给他一枚毛泽东像章。他手捧红光闪闪的像章哇哇大哭,涕泪纵横,因为被关到“牛棚”里的人是没有资格佩戴毛泽东像章的。他第一次获得像章,激动得三呼万岁!
我班出现这种情况,皆大欢喜,更出乎我的预料。分析原因,恐怕有这三种情形:一是水到渠成,不得不解放干部;二是许多同志对连年的斗争生活产生了厌战情绪,内心不想再七斗八斗了;三是有些同志预见到了“斗、批、散”的形势迫在眼前,自己何去何从怎能不思考。
在6班顺利完成学习班任务后,全连的“斗、批、改”任务宣告完成。
1969年6月,为期10个月的毛泽东思想学习班胜利结束。
“五七”干校
1968年10月5日,《人民日报》报道了黑龙江省柳河“五七”干校的经验后,大办“五七”干校之风席卷全国。10月21日,吉林省革委会研究决定,要求县以上的革委会,都要创办“五七”干校。各地迅速行动,不到一个月,就因陋就简创办46所“五七”干校,其中,省办4所。
从1968年到1977年,省革委会在白城洮儿河、延边龙井、敦化青沟子和永吉左家办起省革委会直属“五七”干校,张英(军代表)、原省委常委宋任远、宋振庭分别出任校长。后来,洮儿河“五七”干校合并到条件最艰苦的青沟子干校。
青沟子干校地处吉林东部敦化县黄泥河林业局辖区,是荒无人烟、杂草丛生、野兽出没的地方,环境十分恶劣,劳动十分繁重。冬季建校,要在没膝深的大雪里采石伐木,第二年开春后开始建房、开荒造田,最严重的困难是没有水吃,要开林业局的小火车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取水做饭,饮用水限量供应。干校的课程很紧,每天晚上坚持学习毛泽东著作,每半个月才能轮休一次。
“五七”干校创办之初,是把大批不能安排工作的干部“赶”下去,后来又强调干部革命化建设,名曰干校是革命化的大熔炉。事实上,在左的思想指导下,没有起到革命化的作用,而成为对干部的一种劳动体罚。
1973年12月,青沟子“五七”干校与左家“五七”干校合并,改为吉林省“五七”干校。办校方针有了很大改变,变为培养现职的县、处级干部和年轻的后备干部,全部学员都是在职的。
1975年2月至10月,吉林日报社8名同志到左家“五七”干校学习,我在其列。入学第一周,校长宋振庭找我谈话,决定调我到校部编写《哲学大纲》(《马克思主义哲学教材》)。乍一听这部大书的书名,着实吓了一跳,实际上是摘编马恩语录。这项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原来,左家“五七”干校小印刷厂厂长曹长庆同志是吉林日报印刷厂厂长,是老熟人。人熟好办事,在他的调度、安排、支持和帮助下,我编书的任务按时完成,干校结束前正式印发给学员。
1979年3月,中共吉林省委根据中央《关于停办“五七”干校有关问题的通知》精神,决定省市(地、州)县(区)的“五七”干校一律撤销。学校的专职工作人员一律回原单位工作。
干部到农村插队落户
干部到农村插队落户,是江西省首创的。1969年11月,在林彪所谓“第一号命令”下达后,一贯紧跟照办的吉林省革委会主任高度重视这一命令。认为干部到农村是藏干于民的重大战略措施,既是战备疏散,又是加强农村根据地建设的需要。11月初,省革委会作出《关于干部到农村插队落户,促进干部革命化,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决定》,接着先后召开干部到农村插队落户工作会议、电话会议、动员大会,大造下乡光荣的舆论。
吉林省干部到农村插队落户,首先是从省直机关开始的,主要来自6个方面人员:一是省委省人委学习班结束后,已经分配到宣传队的2000人;二是省革委会直政组所属学习班的1200人,指名包括吉林日报社学习班的全体干部;三是各大专院校教职员4000人;四是公检法学习班的468人;五是革委会办公室的干部52人;六是省革委会生产指挥部学习班3800人。
省直机关干部到农村插队的同时,全省80825名“知青”上山下乡,主要是初、高中在校学生;7000名“六二六”医务人员也到农村插队落户。
省直干部到农村插队落户后,各市、县的干部也开始到农村插队落户。到1970年5月,全省共下放干部59936人,其中省直干部下放14244人。(以上数字均引自《吉林省部门史·中共吉林省委组织部卷》)
干部到农村插队落户的去向是艰苦困难地区、阶级斗争复杂地区和工作基础薄弱地区,共指定32个县有接收任务。
干部下农村插队落户,不得人心,不近人情,不仅强制干部“四带”:带家属、带工资关系、带组织关系、带户口和粮食关系,而且限期1970年末前必须离开城市,到达指定农村。在冰天雪地的十冬腊月,不管老弱病残,一律于春节前到达农村,省城长春平均每天有300辆汽车往农村运送插队人员。吉林日报社是首批报捷的先进单位。
我是吉林日报社被省里指定的唯一留用干部,但是家属必须单下。我爱人有肺病,有时咳血。由一个老病号带着3个未成年的孩子和我的双目失明的老母亲下乡,困难是难以克服的。我给省革委会直政组打报告,请求同爱人一起下乡,回家乡舒兰,永远当农民。但我的请求未获批准,“下放办”副主任王乃君同志约我谈话,告知我:我爱人改派去哲盟肉联厂干宣队工作。这样,我又当爹又当娘,又要照顾多病的老母亲,又要完成繁重的办报任务。
我为什么能被指名道姓留下来工作?自己也莫名其妙。据后来一位知情同志告诉我,1968年3月6日成立省革委会时,在地质宫广场(现文化广场)举行10万人庆祝大会,我参与执笔的“致敬电”在大会上宣读时受到好评,写作组同志受到表扬。这也许是我“走红”的原因吧。
干部到农村插队落户,加重了当地农村的负担,广大农民并不真心欢迎,特别是一些老弱病残的干部和家属生了重病不能得到及时治疗,以及机关工作受到严重影响等种种原因,从1972年春天起,到农村插队落户的干部陆续调回原单位工作。
干部到农村插队落户,是“文革”左的路线产物,它给广大干部精神上造成很大创伤,也在人力、物力、财力上给国家造成很大损失。
青灯有味,人心有迹。回想起政治高压的年代,我没有给任何人写大字报,没有批判斗争任何人,没有说过违心话,没有做什么错事。总其所以,我给自己的灵魂打了高分。
我无意也无力回忆十年“文革”,我只是联系历史过程中自己经历过的点点滴滴,来叩击和拷问自己的良心。良心是什么?马克思说:“良心是由人的知识和全部生活方式来决定的。”良心是内存于心,外化于行的航标。良心是一个人精神世界不塌方和不崩溃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坚强的一道防线。人,应当讲良心。
回首既往,感慨万千,波浪滚滚。我从11岁参加革命,15周岁入党,65岁离休。在这样漫长的革命生涯中,我先后参加过55次大大小小各种政治运动,特别是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的“反右”斗争和“文革”中,不整人,必被整,但我经过强烈地思想斗争中,坚毅地选择了后者,吃尽了许多皮肉之苦,遭受了多年的大灾大难,我问心无愧,因为,我没有胡乱给任何人写大字报,没有上纲上线批判过任何人,特别是在长达十年的“文革”中,没有主动喊打倒某某人的口号,没有做一点点“落井下石”“伤天害理”的事情……到了晚年,抖抖手、抖抖脚,不欠孽债,心灵安稳,日子过得风轻云淡,平平安安,精神世界五光十彩,绽放出梦的光芒。总其所以,我给自己的党性和德行,人性和良知,打了“及格”的高分。
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法官,我感到判官自己做人“合格”,是符合良心律令的,是公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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