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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马边走进万历十七年

时间:2023-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岷江沿线历来是四川主要的经济带,这条公路对马边的意义不言而喻。关于马边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很远的时期,它的建城史始于万历十七年。我曾在半年内四次去马边,对很多书中涉及的地方进行实地考察,而探访地实际就是万历十七年后的历史发生地。

龚静染

从成都出发,一个人开车去马边。

这是个初冬季节,收割后的土地上农人寥寥,空气中漫延着残禾的气息。车过乐山,在犍为口转入省道,而平原也在这里止步。看了看车程,离成都才不过一百多公里,但地貌陡变,让我突然怀疑这个盆地是否装下了那个刚刚过去的秋季。如果打开地图,就会发现这里已经进入了地理的断层和皱褶区域,那些线条密集、颜色深重的地方,就从眼前的丘陵山地上向南无穷无尽地延伸过去,而汽车也随即进入了重重叠叠的峰峦之中。

我是第一次去马边。关于马边,过去我知之甚少,真正让我了解马边的是李伏伽先生的自传《旧话》。这本书是我在乐山婺嫣街上的一个旧书摊上买的,但我第一次读它的时候,就被里面的故事深深吸引了。这是一个马边人写的关于马边的书,正是这本书让我产生了去马边的想法。机会的出现是罗国雄先生在马边任职期间,他是我多年的朋友,去马边走走一下就变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伴随我去马边的就是这本《旧话》。我要感谢李伏伽先生笔下的民国马边,它让我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马边的形象,当然,那是一个有传奇色彩的马边。所以虽然我走在去马边的路上,却总与某种“历史性”不谋而合,而这样的“历史性”不时与车窗外的景物碰撞、碎裂,然后化为乌有。一个个书中熟知的地名在车轮下碾过,沐川、黄丹、舟坝、利店、荣丁、下溪、川秧,然后抵达马边县城,我算了算时间,五个小时。当年李伏伽描述中的路程应该最少需要三到四天,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如今交通状况已大为改观,但我的疑问也是从这时升起的:被缩短的时间是不是我们的记忆中失去的那一段?

犍沐马公路,这是马边通往外界的主要交通干道,它沿着马边河,北与岷江交接。岷江沿线历来是四川主要的经济带,这条公路对马边的意义不言而喻。但实际上,要从历史的角度进入马边,我更应该选择另一条路,即现在的马新公路,它经过靛兰坝、荍坝、中都、新市镇进入屏山,东与金沙江交接。在过去这是一条古道,也叫叙马驿道,叙府(今宜宾)曾经是川西南的行政中心,而金沙江是穿越西南边地的重要水系,马边最早就是同它们发生联系的。也就是说,在马边的东、北方向横亘着两条大河,它们在不同的时期和阶段,对马边产生过不同的影响。我行驶在这条路上,也恍若走进了茫茫的历史之境。

这是关于一个小城的书。过去我的写作一直比较关注小城题材,就在2015年,我出版了《桥滩记》一书,它是关于川南小城五通桥的,而这次我又将目光投向了马边。不过,这是两个非常不同的地方,一个是岷江码头上的盐业重镇,一个是彝汉杂处的小凉山边地,从写作的角度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新的尝试。但它们为什么会吸引我呢?我想这可能跟我的小城情结有关,我从小就生活在小城里,对小城叙事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相对而言,马边对我来说是陌生而新鲜的,它跟我见到的很多蜀中小城不一样,这体现在人文历史、风土人情、民俗习惯等方面。马边是一个宁静的边城,山峦不言,白云悠悠,河水静静流淌;它又是一个充满动感的彝族小城,语言、服饰和色彩,这是走在大街小巷随时能感受到的三种东西,我想,这或许就是吸引我走进马边的主要原因吧。

当然,很多人可能从来没有听说过马边,但这不说明它不重要。实际上在清朝以前,西南边塞的核心区域有两片,一个是以马边、雷波等为代表的小凉山地区,一个是以大小金川为代表的川藏地区,它们过去都是如石头般坚硬的地方,被视为危险的边疆。这两个地区在《清实录》中比四川的其他地方记录的多得多,而记录的内容大多跟征剿和安抚有关,这从阿来先生的《瞻对》一书中也能够看到。所以,马边是西南边疆一个标本式的小城,由夷变夏,历史的波诡云谲在这里也有反映,小历史中有大历史。

关于马边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很远的时期,它的建城史始于万历十七年。在过去,马湖地区是四川少数民族的主要聚居地之一,马边处在马湖地区的西北部,位置非常显要。如果拿当时的幽州(今北京)与马湖相比,会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在隋唐以前,幽州不过是曾被契丹人占领的一个藩镇,而马湖管辖的地域并不比幽州小多少,明朝时领一县四长官司,地域覆盖了现在小凉山的大部分地区;在边防方面,它们分别是华夏版图南北两端最为重要的边关之一,当然,这就跟马边有了关系。在史家的眼里,明朝万历年间是个风云动荡的时期,明清易代的关键跟这个万历朝关系甚巨,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就反映了这个时期。而马边一名就诞生在万历年间,当年的“三雄之乱”是凉山历史上影响最大的一场战争,平定战乱之后,马湖的实际控制区域沿着屏山县(当时的马湖府驻地)向西延伸了近百公里,并在此设城驻军,而这个地方就是马边。

这个话题似乎还可略略扩大一点。在阅读有关凉山的大量史料时,我还产生过这样的历史疑问:由于诸侯的征战、王朝的更迭,中国历史上的疆域变化是非常频繁的。而从秦汉以后,版图的变化集中在北方,经年的征伐和侵掠不仅使边界屡屡被铁蹄踏破,还产生过几个北方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大王朝。但在西南边疆却从来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虽然也有过战争和割据,甚至出现过一些小王国,如马边就曾经是“噩普王”的地盘,但都没有产生过僭越中原的强大势力。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样的状况?难道北方少数民族真的要比西南的少数民族强悍?后来在北方战火连天的时候,这里却有一种奇异的静谧,在北方沦陷的时候,这里却成为复兴的大后方,这中间有没有必然的联系?我想,这样的问题就可以通过马边一地来解答,马边是西南边疆史的一面镜子,也是四川小凉山的一扇窗,而万历十七年可能就是一个最佳的时间切入点。

我曾在半年内四次去马边,对很多书中涉及的地方进行实地考察,而探访地实际就是万历十七年后的历史发生地。今年夏初,为了了解马边周边的地理状况,我专门沿着马新公路走过一次,去了黄琅,晚上住在马湖,突然就搞明白了一个问题,即为什么万历十七年要在现在的马边建城?这个问题之前我一直没有去认真想过,因为书上写的是朝廷钦定。但实际上,马边处于马边河和中都河的延伸交汇点上,这个点把马边推到了小凉山北部要塞,成为边疆布防的准确坐标点,也就是说地理的隐形因素决定了马边应该就在这个位置,而不是别处,这才接近了历史的本相。

那一次的考察有个小插曲,路况极为糟糕不说,中途还在中都河一段误入歧路,耽搁了不少时间,而这一切的不顺利反倒让我思考了一点地理上的问题,万历十七年的迷雾突然就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说到这里,我要特别感谢国雄兄,在马边采访期间,他陪我走了很多地方,大院子、烟峰、官帽舟、荍坝、石丈空、分水岭、明王寺、玛瑙苗寨等,可谓不辞辛苦,他甚至在百忙之中同我一起去了人迹罕至的挂灯坪,寻找当年的教堂遗址,厘清了一段法国传教士在彝区传教的真实历史。当然,如果没有这样带有田野考察性质的行走,我很难获得一手的写作材料,也绝对没有那些真切的感受,可以说这是他对这本书的默默奉献。

也可能正是上面那些行走,让这本书呈现了一种非虚构的特征。显然,这不是一本掌故式、民间传说式或者文学创作式的书,也非学术专著,也许这就是适应现代阅读的新写作方式吧。这几年非虚构写作逐渐被重视,实际上这不仅仅是时代语境的变化,也是对虚假表述的遗弃,当然它对写作者的要求更高,最少需要完成两个最基本的工作——对历史事实的追寻和客观真实的叙述。我想,这本书为此也做了不少的努力,比如在对史料的遴选和采用上就比较谨慎,务求史料之间形成互证和旁证的关系,以获得叙述的可信性。我曾将嘉庆版的《马边厅志略》、光绪版的《雷波厅志》和乾隆版的《屏山县志》拿来做对比,因为这三个地方互为邻县,在彝族家支关系上千丝万缕,同时在历史上共同经历过一些大事件,但因撰史者的角度不同,记录也有不少差异,但正是这些差异的呈现,为读者带来了更大的认知空间。同时,我也非常关注故事与故事、故事与人物、故事与时代之间的勾连,每一个看似单独的故事,其实反映的是马边历史中一个重要时期或事件,整本书大致串联出了一个小凉山边城的通史脉络,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建立在非虚构叙事的基础上的。

在写作过程中,我得到了马边彝族自治县政府的支持,特别是县旅游局和县档案局(地方志办)的大力协助,为我提供了很多工作便宜。同时,马边各界的朋友也给了我诸多帮助,并为本书提出了不少宝贵的意见,这都是我应该铭记在心的。在马边,有朋友的盛情如七月的火把,有小凉山的美酒醇厚浓烈,还有莲花山上的轻雾让人浮想联翩,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难忘,时时让我从历史的沉陷中抽身,回到那一个个有着民族风情和现代气息的欢乐相聚中来。

就在写完这本书的时候,我才发现季节在不经意间已经到了秋天。据说这是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马边大风顶旅游的绝佳时期,那个4000多米海拔,栖息着大熊猫等珍稀动植物,有着珙桐、杜鹃、高山草甸、林海的森林花园正在静静怒放,可惜当年的英国植物学家威尔逊错过了这个地方,他曾被称为是打开中国西部花园的人,却无法走进这里,这不能不说是他人生的一大遗憾。而就在几个月前,传来了仁沐新高速、乐西高速即将动工兴建的消息,马边在几年后将结束没有高速公路的历史,而这两条高速公路将把马边的旅游送进黄金时代。当然,我走过的老公路可能就会渐渐没落,成为城镇间的辅路,最关键的是马边作为一个边城的概念将从此消失。这就是时代的变迁,速度之快甚至让我们来不及怀旧,但这本书的意义就出现了,它或许将我们又带回了过去的那段历史中,重新去体味人间的喧闹和沉寂、闪耀和黯淡。

2016年11月9日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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