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边的很多老人都知道李静波这个人。
李静波生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是马边三河口守营都司的儿子。在清朝绿营中,都司是地方军事首领,实际的权力要大于知县。也就是说,李静波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有权势的军人家庭。
但李静波生长在一个急剧动荡的时代,他并没有享受到家庭带给他的特权。清朝一倒,所有的旧军官都失去了往日的权势,没过几年,李静波的父亲就去世了。这一来,李家很快就衰落下来,当时李静波待在马边无所事事,前途迷茫。
民国九年(1920),李静波21岁,他不愿再待在家乡,“身上只带了铜圆二千四百文,背着一个小小包袱,脚上穿一双草鞋,就走出马边丛山,去闯江湖去了”(李伏伽《旧话》)。
他去了哪里呢?这里暂且按住不表,只说他这一出去就是十多年,等他在1931年重返马边的时候,已经是刘文辉二十四军“川南游击队”第二支队的支队长了。
这一年,李静波带着刘文辉的命令,准备在马边、屏山一带发展军事势力,目的是扰乱二十一军在宜宾的后防。当时川中军阀混战,武器或军费都无法保证,李静波除了几个人和30多支枪以外,实际就是个光杆司令。李静波就想到了马边,那里是他的家乡,可以到那里去壮大人马,寻找机会。
机会就真的来了。
原来刚走到乐山的时候,李静波得到一个消息,说刘文辉手下的一队人马现在走投无路,正滞留在犍为境内。这队人马的头叫李树德,他带了一连的兵力,押运三船满载银圆的大盐船到乐山,但还没有走到乐山,就在犍为叉鱼子附近中了二十一军的埋伏,财物全数被劫。李树德怕回去交不了差,正在左右为难之际,碰到一个叫曾昭布的人,此人跟李静波同是军官讲习所的同学。于是,曾昭布就劝李树德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干,这样也可以将功折罪。李树德没有其他去路,就拉着人马投奔了李静波的“川南游击队”。这一来,李静波就莫名其妙地捡到一百多号人,算是无本起灶。
李静波的消息很快传到马边。
当时的马边团练局长叫李湘廷,是地方一霸,手下有大量枪支人马,一般人想要进马边没有他同意是不行的。但李湘廷是李静波的叔父,本是一家人,就放了一马,李静波才就顺势地进入了马边城。
一进城后,李静波就开始招兵买马,搞新政,他组织召开各界人士的代表大会,商讨改革事宜,并委任王道元为新县长,而之前的旧县长吴峻之才上任不到一年时间。
其实,李静波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奇特的局面:马边处在四川的边陲,过去的驻军主要是针对汉彝边界的防卫,而到了民国,绿营解散,马边就几乎成为一个军事上的真空地带,是谁有实力谁就能够做主的地方。当李静波在回到马边的时候,突然感到自己的强大,他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征服欲,他深信这个曾是他父亲雄踞的地方,也是他实现自己人生理想的地方。
这个地方已经跟他的雄心联系到了一起,一个独立的王国、一块社会改革的试验地已经出现在他面前,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刚好30出头的李静波能够放弃这样的诱惑吗?
当年,李静波走出马边后,到外面闯荡,开始的几年非常艰难,几乎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无奈之下,他曾跑到杭州灵隐寺给庙子抄写经文。当时连庙中的和尚都认为这个年轻人已经选择了清苦的生活,一定会在此地削发为僧,皈依佛门。但他没有,一年以后,李静波离开寺庙回到了四川。
走到宜宾的时候,李静波遇到了他在马边时的同学曾昭布,此人当时正在刘文辉部王绍余连上任职。两人一见,分外亲热,曾昭布就把李静波介绍给了他的上司王绍余,李静波的命运由此发生转变。后来,李静波参加了刘文辉举办的军官讲习所,并渐渐为刘文辉所看重,提拔为旅部见习参谋,再后来他又被选送到日本士官学校读书。李静波勤奋好学,一到日本,思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日本的两年,在‘左倾’思想的激荡下,更加如饥似渴地阅读大量的进步书籍。这使他的眼界大开,从而也奠定了后来他倾向于革命的基础”(李伏伽《旧话》)。
1931年冬天,李静波从日本回到成都,他被升为少校参谋,并被允许休假两个月。但他哪里也没有去,直接回了马边,此时的他多少有些衣锦还乡的意思。
回到家乡后,他到当地的小学为学生讲课,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所到之处深受欢迎,这也让他第一次展现了青年领袖的风采,为他后来在马边想建立一个理想国埋下了伏笔。
但是,当李静波带着一大队人马再次回到马边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面临的却是错综复杂的形势。显然,这里已经不是他儿时的马边,也不是他几个月前一个人回到马边时被人们拥戴的马边,人们不知道他要来干什么,冷眼打量着这个熟悉却又陌生的青年。
在马边城建成以来的几百年时间中,过往的兵丁军匪多如牛毛,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李静波又能同他们有什么区别吗?他们是不能够理解李静波的,李静波的一腔抱负是要同过去的社会决裂,他要实现一个民主、宪政、大同的社会理想。但这样的理想却又是不成熟的,甚至是乌托邦似的。正如革命的含义中就包含了对旧秩序、旧势力的颠覆,李静波也逃脱不了这样的时代宿命。
他一到马边,便大开杀戒,迅速将他最大的障碍——他的叔父李湘廷和堂兄李蕃父子杀掉,收编了他手下的四乡民团,而李静波的人马一下增加到六七百人,牢牢地控制住马边的局势。
接下来,李静波又开展了一系列的肃清运动,枪毙了马边最大的土匪头子龚德华,又对土豪劣绅进行镇压,财政局长胡发祥罚款4000大洋,四乡民团中的官湖乡团总王朝轩、永善乡团总杨继书、川秧乡团总刘继超、回龙乡团总杨春和各罚款400至1000大洋不等,并将这些人抓来戴着高帽子游街,以示震慑。
马边城里再也没有谁敢公开对抗以李静波为代表的新势力、新政权,而轰轰烈烈地搞了一个月后,马边城里似乎很快出现了新的面貌。
接下来,李静波顺势推出了他的社会改革计划。
他的计划中主要是以反封建和破除迷信为中心,主张男女平等、实行男女同校,不准女人裹小脚,不准留长辫。他亲自带人到城隍庙、东岳庙、真武庙去砸神像、神龛,并将城隍庙改建为礼堂与剧场,演文明新剧,禁止街市买卖香蜡纸钱,更不准搞迷信活动。
李静波又准备对城市进行一些改造,增添公共文化设施,树立百姓的公民意识,如着手修建马边公园,此事让马边人至今记忆犹新。现已耄耋之年的伍克非先生,是马边的退休老师,1922年出生,李静波搞改革时,正在读小学。他在《李静波是怎样闹红军的》一文中回忆道:“公园内有草亭、阅报亭、图书室、走马转角楼的四方翘角的两楼一底的楼阁,底楼下面是养鱼和栽藕的大水池,各花台内培植许多奇花异草,还有各种花树,如红桂花树、紫荆花树等。”
李静波提倡言论自由,大开民主之风,伍克非又回忆道:“自新政权建立后,就将城隍庙门外的戏台设置为群众代表议事台,建立每周星期天早晨的朝会制度,每次会开一点多钟时间,请各机关法团、开明人士和师生代表等各界人士的代表,在议事台上议论地方上应兴应革的事情,群众在坝子上入座听其发言。议事之后,由小学学生作改革讲演比赛,谁讲得有道理,主持人便组织评奖。”
应该说,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通过李静波的大胆改革,马边呈现出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景象。而这时的李静波豪情万丈,放言要“把新兴的马边建在小凉山上”。
但是,就在李静波轰轰烈烈地勾画着他的改革宏图时,形势实际已经是危机四伏,乌云密布。
在李静波从成都带到马边最初的几个人中,有王道元、李恒阳、曾昭布、赵克培、林开鉴等几人,这些人跟他是志同道合的,有些还是同乡。所以,到了马边后,他也没有忘记培植亲信,任命王道元为新县长,李恒阳任红军川南游击队马边支队队长,曾昭布、赵克培、林开鉴、李树德几个分别担任连长,而他自己则是上校大队长,是马边的实际统领者。
但这群人是否真的志同道合呢?
民国二十二年(1933)在马边的政治史上是极为特殊的一年,这一年之内换了五个县长,按顺序他们分别是王道元、李恒阳、李树德、曾立三、朱恒修,前四个都与李静波有关,都是他直接任命的。但通过这一频繁的人事调整,可以看出形势的复杂多变,而就在这充满了争夺、怀疑、背叛的背景中,李静波的改革计划已悄然变成一场众人参与的政治分赃,阴谋笼罩着马边城,杀戮和血腥又再度上演。
首先是李静波将曾昭布杀掉,原因是他起了二心,想另立山头。曾昭布是李静波的恩人,但居功自傲,他万万没有想到李静波会突然干掉他而没有丝毫犹豫。
曾昭布的被杀,让李静波岌岌可危的局面得到短暂的安定,但人们对李静波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而李静波似乎变得疑心重重,对异己势力也是极度敏感,稍有风吹草动便强硬回击。也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王道元辞去县长职务回了成都,不干了,李树德也辞去连长职务,去当了监狱的典狱官,而李恒阳当上了县长,林开鉴当上了营长,这一群跟着李静波到马边想做一番事业的年轻人实际已经四分五裂,而时间还不到一年。
更为吊诡的是,李静波最为信任的人出卖了他。
笔者在写作《桥滩记》一书过程中曾经无意中接触到同李静波相关的档案资料,五通桥是岷江边的大盐码头,从地理上讲跟马边关系密切,过去从马边到乐山、成都是必经五通桥。当时也同为马边籍的进步青年贺国干(即本书《光绪同知蹇子振的夷疆宦旅》一节中提到的贺永田之孙,贺昌群之侄),同李静波是连襟,贺国干的妻子张运贞与李静波的妻子张运霞是姊妹。
同时,贺国干与李恒阳是成都成城公学的同学,贺国干曾经在他的自传中写道:“与同学郑国祥(现名郑伯克)、李素(后名李恒阳)极友善,那时他们都很进步或已是地下党员,朝夕相处,思想受他们的影响。”
这些记录非常重要,它厘清了这段史实中的一些关键问题。
首先是李静波与李恒阳、贺国干、郑伯克(四川沐川人,1978年后任中央组织部老干部局局长)等人非常熟悉,这些人中有地下党和进步学生,但李静波不是共产党人,贺国干称之为“进步军人”就是明证。
二是李恒阳是叛徒。这又对李静波之死因添加了新的证据,即李静波当时已经处在内外交困的处境中,而李恒阳的出卖可能是最为关键的因素。在过去的相关文字记载中,一直把李恒阳当成共产党人,没有涉及他变节的史料,应该说这是首次,也由此揭开了李静波被杀的内幕。
李静波在马边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他的事情已经传到外界。人们对此事是看法不一的,比如外面的老百姓都风传马边在闹红军,而李静波的所作所为表面确有些像红军:打土豪、分田地,为当地百姓欢迎。而这件事的影响之大,甚至让中国共产党的早期领导人王明都听说了,他在莫斯科共产国际会议上专门讲到这件事,认为这是革命的火苗。
但在四川军阀混战的大背景下,李静波的这支人马已被人惦记。而最想兼并李静波的恰巧就是当年有恩于他的王绍余,此时他已从二十一军投降了二十四军陈兰亭部,并升任团长(在二十一军时他是营长),但他缺少人马,实际就是个光杆司令,他就想到了李静波。当年是王绍余保送李静波进了军官讲习所,所以他认为李静波的队伍应该跟着他干。
于是,王绍余就同他下面的一个连长张运斌(李静波妻子张运霞的堂弟)亲赴马边,企图说服李静波,接管其队伍。但两人在马边同李静波谈判了三天,分歧很大。第三天早上,王绍余、张运斌还在等李静波的答复,但等到的却是一群士兵,冲进来就将他们抓了起来,然后拖到一个小巷中乱枪打死。
李静波岂能受人辖制、摆布,他从小就生活在一个强权家庭,耳濡目染的就是如何驾驭支配别人,他绝不可能选择投降或者顺服,但这正是李静波的悲剧所在。
李三官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李三官,泸州人,土匪头子,后来投靠川军二十一军,李静波在马边的所为引来了报复,而充当杀手的就是这个李三官。
当时的情况是,李三官的人马如果要强攻马边,他不见得能占到什么便宜,所以他想了个主意,声称自己是在川滇边的红军游击队,要转往川西北,再北上抗日,要求给予方便。李静波对这件事很谨慎,便派李恒阳去侦查联系,而李恒阳回来向他报告说真的红军来了,于是商定由双方的领导人亲自会面谈判。
李静波为什么会这样轻易受骗呢?
实际上,这个时候李静波已经被出卖,贺国干说李恒阳“出卖过进步军人李静波”也许就出现在这一时间点上。从动机上讲,李恒阳刚当上县长两三个月,就被完全不懂政治的军人李树德取代,显然李静波已不再重用他,或许这是李恒阳心生嫉恨的原因。两年后,重庆银行考察团到达马边考察,在《川康季刊》中专门记录了这件事的结果:“民国二十二年六月,红灯教匪李三官、土匪王少东等受某部之命开往马边,至分水岭,请李静波到彼处,愿接受改编,李(静波)不疑有他,如约而往,被李三官暗害。李三官即入城,估派款项,焚烧抢劫。”
需要说明的是,李静波之所以轻易相信了一支土匪队伍,这与他的困境是相关的。他虽然暂时当上了“马边王”,但四面无援,他正在急切地想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力量,而投奔红军也许是他的一条出路。实际上他的队伍中就潜伏有地下党,他的思想中明显也受到过共产党思想的影响;另一方面,李静波本是个社会改革的拥护者,却在险恶的环境中变成了沾满血腥的激进党人,而他的队伍内部并不团结,成分复杂,已经出现了严重分化,他已经无力再掌控局面。
在距离马边城三十多里的分水岭下半山一个叫磕膝坡的地方,李三官早已等候在此,李静波如约出现。但就在这时,李静波仍然保持了异常的警惕,他让随从扮成自己的样子走在前面,他扮成随从的样子走在后面。然而在一阵乱枪之后,李静波中弹,他没有逃过此劫,这个渴望成为英雄的人以悲情的方式倒在马边的土地上。
李静波被杀后,刘湘的二十一军顺势占领马边。
这一时期马边是个什么状况呢?李伏伽先生在《旧话》中写道:“人心惶惶,城里人家门户半开半闭,满街都是三五成群,游荡,喝酒,惹是生非的非兵非匪、亦兵亦匪的新的占领者。晚上,月黑风高,四处狗吠,便可听到什么地方的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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