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 彬
现在,几乎很少人知道,在中国最底层的一座乡间书院,创造过“五里三状元”“兄弟两进士”“十八翰林学士共赏荷”的科举盛景。
这无疑是我国1300年科举史的奇迹!
这奇迹,奇就奇在出自一座不起眼的小书院——吉水县水南泷江文昌书院。
蓬荜寒庐,才俊辈出。山以仙名,水缘龙灵。小小的泷江文昌书院,因文天祥、欧阳修等鸿儒先贤而流芳后世。
泷江,是长江流域赣江东岸最大的一条支流,汤汤流过欧阳修的故乡沙溪。泷江水滋养了欧阳修,也孕育了醉翁的一篇篇传世佳作。那堪称千古绝唱的祭文《泷冈阡表》,就是欧阳修用泷江水研墨而写的;其题,即以其父母坟茔所在的山冈与泷江相望而命。
由此而言,泷江是一条流淌着智慧、承载着文明的河流。
泷江文昌书院始于何年,无从考证。据清代道光年版的《吉水县志》所载:宋时起,泷江文昌书院就闻名遐迩,欧阳修、文天祥等名儒大德曾亲临讲学。从该书院走出的学子有《永乐大典》编纂副总裁、翰林检讨张伯颖,殿试头名、翰林修撰王艮,进士、礼部右侍郎钱习礼,状元、大学士刘俨,状元、翰林院修撰彭教,状元、理学家罗伦等。
我刚参加工作时,有幸在泷江之畔的水南中学教书。
一个雨后的黄昏,我怀着一颗朝圣的心,来到了泷江文昌书院原址——泷江北岸的萧山。书院在半山腰,曾经书声琅琅的书院早已消逝于岁月的云烟深处。在长满荒草和荆棘的遗址,我想象着昔日的书院,就像坐落在一张宽大的扶椅上,背后有大山的苑囿做靠背,左有青龙、右有白虎为扶手,坐北朝南,背倚青山面朝绿水,极目远眺泷江之水如碧罗轻缦、银练婉约,飘逝于苍茫的天际——这真是个修身治学的好地方。
尽管,这座曾隐居于山野的小书院,也未能逃脱历代的兵燹与灾祸,只剩下一些深埋于泥土的残砖碎瓦。但是,它令人瞩目的荣耀与辉煌、励精图治的精神,都将长驻于世人心间。
我拨开杂草,企望能找到一块石碑、一方牌匾、一丝可资追忆的遗迹,从而寻觅某些消逝的雪泥鸿爪。可是,荒草之下只有沉寂的砂石和泥土。
雨后的大地,清新如洗,杜鹃红得娇艳,草木绿得醉人。空气温暖而又湿润,并氤氲着山花的清香,我总感觉那清香里有着书香和墨香的成分,有着拜师酒、谢师宴的酒香和炊香。
此刻,我耳畔隐隐泛起一种类似于蜜蜂鸣唱般的声音,仿佛是童子的咿呀诵读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在夕晖的幻照下,我依稀看见先生倒背着双手,下巴上那山羊须髯在春光里颤动着,仙风道骨般在书院门前走来走去,手里那把戒尺隐含着威严的冷光;仿佛看见学子们全神贯注于发黄的书卷,正摇头晃脑地诵读四书五经。他们在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功名理想之光环下,勤修苦读。
古铜色的晚霞透过窗洞,照在一个瘦小的童子脸上,我在想,他或许就是史志里记载的那个殿试第一却因其貌不扬而屈居榜眼的王艮。
王艮(1368—1402)是水南带源村人。其父在吉州做官,却英年早逝。其母带王艮和弟弟还乡,母子相依为命。
年少丧父的王艮发愤读书,他文章锦绣,诗词、字画古雅精妙,人皆称奇。他还被乡人称为“孝悌楷模”。
建文元年,王艮参加江西乡试获第一名 ;次年,他赴京会试,又中贡士 ;殿试,他对策第一,本应钦点状元,但建文帝朱允炆因其“貌寝”,状元改为胡广。王艮为自己因早年营养不良导致身材矮小而遗憾,同时也为皇上以貌取人而不服。建文帝举棋不定,便令二人以“丹桂”为题,各咏一诗以辨伯仲。
胡广抢先吟道:“作尽九洲三岛赋,吟成五湖四海诗。月中丹桂连根拔,不许旁人折半枝。”
建文帝一看,胡广的诗固然不错,但后半阙明显流露出今科状元非我莫属,他人休想觊觎之意,有失君子风范。
接着,建文帝一看王艮的诗:“骑鲸直上九天台,亲见嫦娥把桂栽。恰好广寒宫未锁,被臣和月撮将来。”龙颜大悦,感觉王艮的诗气势恢宏、情景交融、天人合一,比胡广的诗更胜一筹。因此,皇上也赐王艮为状元,与胡广一道打马游金街。但王艮只是个名誉状元,实为榜眼。
王艮官授翰林修撰,参与编纂《太祖实录》等书。他忠于君王、心系江山,屡次上书建言献策,都被皇帝认可。他冒死上疏《平燕策》,建议铲除燕王朱棣之患,建文帝却未采纳。但当朱棣大军攻克明都南京,立位皇帝时,建文帝悔之已晚,兵败而逃。王艮宁死不事新君,留下绝笔《同心梅》,面南而跪,与母亲、妻子和胞弟诀别,饮鸩自尽。
朱棣皇帝得知王艮节烈而终,为其忠诚所感动,便下诏予以厚葬。解缙、胡广等朝中大臣都前往吊灵。
王艮能诗善文精于韵律,他所作120首梅花诗,每首依“神、真、人、尘、春”为韵,实乃诗中珍品,他还著有《平燕策》《翰林集》《王修撰文集》。
此刻,我恍惚看见书院寒窗下的童子,已经发现了我这个贸然的造访者,站在光阴的门槛之外,用敬仰而又新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他们用青涩而又几分羞怯的眼神打量着我。我想,他们莫非就是人们佳话相传的钱习礼、张伯颖、刘俨、彭教、罗伦……
他们都是从泷江文昌书院这道逼仄的门洞里走出来,走上仕途的名儒清官,他们一个个玉树临风般地从自己的人生舞台上走过,最后都归隐于历史的屏风背后,无声无息……
这座书院的学子,都是来自附近的村舍,饮泷江水长大的农家子弟。为了春风及第、光耀宗祖,他们秉承古人悬梁刺股、囊萤映雪、凿壁偷光的求学精神,向着那“万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车马簇”的庙堂艰难地攀行……似乎唯此,方能无愧于父母的期望,无愧于那用来充抵学费的稻谷和纹银。
大凡对古人的缅怀,都是试图寻找一些不该淡忘的东西,企望得到某种可资借鉴和铭记的精神。
我伤感,曾经培育过许多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的人杰志士的书院,怎么就变成了一片凄凄荒域了呢?真是“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据清朝道光年版的《吉水县志》所载,16世纪末,文昌乡民捐资2000缗,重建泷江文昌书院,明代吏部左侍郎邹元标,为此赋有《泷江文昌书院记》。此后,书院再度荒废。康熙九年王雅任吉水知县,谒访过该书院。当时,“一片宿莽”“四壁寒风”“残碑半没藤萝树”“破阁零销翰墨阁”的塌圮之景,令他感慨不已,唏嘘之下便作《访三状元读书旧址有感》为志。
实际上,泷江文昌书院就是现在的水南中心小学的鼻祖。
从泷江文昌书院到水南中心小学,历经迁徙、兴毁甚至涅槃的苦难与阵痛。然而,这座书院昔日的传奇、辉煌与荣耀,以及留下的宝贵的人文精神,永植于后世人的心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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