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祖平
7月的某一天中午,异常之热,路边的树懒得动,天上的几片白云不知被谁扯成白纱,竟也懒得动,感觉还是酷热。
肚子饿,从腹内传出咕咕声。同去的朋友想必也是饿了,他说,吃了中饭再去看吧。我说,不行,先看了再吃。
要去看的是一个叫衡公书舍的老房子。在吉水县金滩镇燕坊古村。像要去见一位老者的急切心情,不抓紧谋面就好像会失去什么一样。
走过大明的燕坊,走过满清的燕坊,走过千年风雨的历程之后的燕坊,留下百余栋富有明清风格的建筑。这是个巷道互通、屋舍俨然的古村。
六七年前,燕坊村申报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的时候,我多次到村里。当时任村支书的鄢祥清是朋友,常从他那里听到这个村庄的过往——她的辉煌、她的失落、她的快乐、她的阵痛,印象很深。
记得村中明清建筑有百余。所有房屋都有高高翘起的马头墙,墙体上描着花鸟虫鱼。如鳞甲的瓦顶,一大片一大片铺天盖地。屋檐也经过精雕细刻。带着一种仰慕的气息跨过那些曾经富贵的门槛,屋内装饰依然显出当年的金碧辉煌。设计精巧的花窗,暗红的门面配上细致的各样图案:或典雅的茶具,或如生的花鸟,或活灵活现的人物,全依着主人的兴致,张扬主人的个性。宝壁是厅堂的屏风,更是设计者、居室主人引以自豪的艺术廊子,尽展中华古朴而精湛的雕刻艺术。或悬雕,或浮雕,或镂雕,或月下情深状,或刀光剑影状,或围坐闲谈状,景至情至,情景交融的思想在这里得以完美地体现。这些艺术作品还附上深厚的文化内蕴,在柱子上、在墙壁上,以遒劲的楷体或飘柔的隶书,书写着:居以敬而出以和,力则勤而用则俭;能忍自安知足常乐,群居守口独坐防心……
听说村中原有三座书舍,现保留有两座,一个名复初,一个名衡公。
从吉水县城城北出发,经吉水大桥,走宽阔的金樟大道,行八九公里,至燕坊村口,抄左侧一条通村水泥路进去,直达衡公书舍。
从外看去,老屋整体还好,庐陵风格,翘角飞檐,青砖灰瓦,风骨犹存。
站在书舍门口,竟生出一股寒意。一股猪粪味扑鼻而来。正门开在侧墙,不是恢宏霸气的那种,红条石做的门框,仍有遒劲骨感,门框刻有对联一幅,上联是“凤治烟浓窥学海”,下联是“蓬山秋霁见词峰”。门楣有石雕:中间似乎为拜师图,一老者坐于椅上,另有两人抱拳躬身向着老者,一幅尊教重儒样,栩栩如生;拜师图两侧雕的是喜报卷轴,可见书舍建造者饱含的一番思虑。门额上是“衡公书舍”四字,四字楷体,遒劲有力。
从大门进到屋内,猪粪味更浓了,已经可以听到几声猪的哼哼声。看样子此处作为猪舍已经有些年月了。迎面看到的是墙上书有一个大大的“魁”字,格外醒目,寄托着当年师者对学生的祝愿和作为书舍传道授业的雄心。“魁”字两边也有一幅对联,上联是“潜心悟鸢飞鱼跃”,下联是“拭目观凤起鹏搏”,意味深长。
再看到的是,悬挂在屋梁、角落、门框等处的一张张蜘蛛网,残破不堪的木门框仅够支撑墙体,老旧损坏的墙体已经斑驳陆离,木雕褪去了颜色。想象中凌空的飞龙、舞动的凤凰、欢跳的金鹿、雄健的鳌鱼,均没有看到。
地面是红条石和青砖铺就,前有廊舍,已分为三格,有两格养猪,各有七八条,皆肥壮得不愿动;后有中堂,分格养着几头母猪;中堂两侧各有一房间,堆放着一些杂物。
恍惚之中好像坐着时间的马车。在光线暗淡,摆设古旧,泛着湿霉味的堂厅里,一位身着长衫的老者,来来回回地穿行着。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手执书本,口中念念有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几十个学生坐在课桌前,手捧书本,跟着先生,摇头晃脑,口中也念念有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时,一位学童正提着一个饰有浅蓝色图案的小茶壶,为他的老先生敬上澄澈的茶水。
多么美好的梦幻。
我们离开书舍,想到村民当中寻找关于它的一些故事传说。听说书舍旁边就是一家小商店兼茶馆,茶馆老板叫饶兴甲,是书舍的主人,那些猪也是他养的。几十步的功夫就到了,饶老板不在,见到他的妻子和女儿,便问起关于书舍的事,他妻有些茫然,回说,不知道有什么故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建的;他女儿更是一头雾水,不知所问。另有几个人在店中喝着茶,打着骨牌。上前打听,只一人是燕坊村人,其余都是外村来喝茶玩牌的,都说不知其中原由。那燕坊人也不知道书舍的事情。再问饶老板什么时候回来,他妻答曰:“过一会儿就回来的。”
再到村中转悠,遇到从县医药公司退休在家的鄢宝孝,76岁高龄。谁料到他也不知,他只说:“衡公书舍啊,可能建于清朝中期,我没在里面读过书。”
又回折到茶馆去,果然饶老板回来了。饶兴甲说,书舍是他的老祖宗建的,至于哪个老祖宗,不是很清楚,解放初期还在里面办过学。“可能有几百年的历史。”饶兴甲摸着脑袋说。返回到衡公书舍,曾经的辉煌已经不在,昭示的是曾经的沧桑,让人“偷窥到民族步履的蹒跚”。留存的衡公书舍已成为或是鸟们栖息的乐园,或是鸣虫嬉戏的佳所,空寥冷落。燕坊人筑起了许多新房子,建起了新学校。
中饭还没吃呢,肚子依然咕咕叫。临走,平常写诗的朋友来了一段小感叹。朋友动作夸张地比划着双手,说,疏星残月的夜里,辉银覆盖了一切。独行于残垣断壁间,吟诗轻唱,飘然若仙,定然会有与古人相会的悠然。书舍变猪舍,也是一种美好。他们没有抛弃那些断壁残垣,他们让这些破屋和残墙留存下来了。这也许是新的文明对旧的文明的一种宽容,一种气度,一种尊重吧!
我在心里想,多好的诗人,多好的兄弟啊。
我对朋友说,我们为这书舍唱支歌吧。
朋友问,唱支什么歌呢?
我说,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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