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斌
武功山南麓的复礼书院,坐落在赣西边陲莲花县暖水江畔的石城洞前,是一所古老的学府。它的建校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隆庆六年(1572)。它的第一任校长是明朝理学家、文学家、教育家刘元卿。
复礼书院创办人刘元卿,号泸潇。这位从莲花坊楼南溪走出来的西江才俊,孜孜于理学,人称“正学先生”,曾经两次受到神宗皇帝的征聘,授“国子博士”“阶前承德郎”,官至礼部主事,因此又称刘聘君。
复礼书院的组建,完全是民间行为。假如没有刘元卿的科举与仕途的失意,也许就没有复礼书院。礼部会试,因为当朝宰相张居正的掺和,改变了刘元卿的人生发展方向。不能居庙堂之高,只能处江湖之远,要实现治国平天下的儒者胸怀,最好的途径就是办学。书院成了民间失意士子心目中的另一座巍峨庙堂。
当刘元卿纵笔挥毫,直陈锐见,意欲立言报国的时候,他做梦也想不到,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剑悄无声息地悬在他的头颅之上。史书上记载,刘元卿因会试忤张居正,险些丧命。这一事件,彻底改变了刘元卿的一生。
刘元卿是个热血青年,爱说真话,厌恶官场争斗,洞悉民生疾苦,在科考试卷上,以民间学子的深入观察,放笔建言,痛斥时弊,以致被宰相张居正误认为反党。勃然大怒的张居正派人在刘元卿返乡的路上盯梢,以便顺藤摸瓜,查获党羽,坐证事实,并授意盯梢者在途中杀死刘元卿,以铲除异己。不过,杀手是个有头脑的人,并未草率行事。一路上他详细观察刘的一举一动。两个原本天南地北的陌生人,就这样水路同船、旱路同车,自然而然相互熟识了。这一路跟踪,杀手不仅不见刘元卿的叛逆举动,耳闻目睹的反而是刘对于黎民社稷的拳拳之意、先忧后乐的仁人之心。杀手钦慕刘元卿知书达理、温文尔雅的风度,感动于他的报国热情,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决定放弃追杀计划,并与刘元卿坦言相告,直接说出了自己一路追踪的来意,奉劝刘元卿好生保重。
实际上,以刘元卿的学识与智慧,他的会试策论尽管陈词慷慨,语言犀利,但总不至于离经叛道,满纸戟戈。如果不是作为首辅大臣的张居正气盛如虎,胸襟狭隘,容不得丁点儿逆耳忠言,怎么会为一篇书生文章火冒三丈,居然起了杀心?刘元卿生不逢时,惹恼权贵,名落孙山,还好遇上一个具有判断力、敢于违抗上峰命令的杀手,才得以保全七尺之躯。
刘元卿回到家乡南溪(当时属安福管辖),绝意功名,致力于治学著书。环顾四周,一派穷乡僻壤,诗书礼义在这里是多余的,人们都爱使气,蛮不讲理。刘元卿深引为耻。他的满腹经纶如火山下奔涌的熔岩,在寻找突破口。如何让自己的学识影响更多的人,达到知行合一,济世化民,使“奢者争简、暴者忍辱、贪者损求”,从而“视听言动,一归于礼”?漆黑的夜晚,刘元卿仰望星辰,长叹一声。他想起“天不生仲尼,则万古如长夜”这句话,想起自己仰慕的心学大师王阳明先生。王阳明,古今少有的文武双全的通才,刘元卿学识的思想源头,一位如泰山北斗的圣贤。王在晚年,辞官回乡,创建书院,宣讲“王学”,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想到这,宛如一道闪电忽然划破黑夜。创办书院,教书育人!刘元卿奔走呼号,以他的影响力带动武功山二十四姓创办书院,并将书院冠名为“复礼”。奉王阳明为先师,在学院的正厅设立八条屏,镌刻王阳明的道德文章。他要让世人回归先贤倡导的礼义上来。从此,他孜孜于正学的传播。
一个意外的机会,刘元卿收藏到唐代书法家李怀琳草书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为珍藏稀世墨宝《绝交帖》,刘元卿特意建造留帖阁。啸傲竹林、琴酒相伴的嵇中散,坚守愤世嫉俗、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兀傲情怀。嵇在《绝交帖》中说:“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
《绝交帖》让刘元卿有了找到知音的感觉,他视帖为宝,借以寄寓他的铮铮傲骨。书帖所呈现的清高气节,与刘元卿几次拒绝朝廷征召的经历,何其相似!刘元卿的讲学,给他带来了名动京城的声誉。一些在朝官宦三番五次举荐他,朝廷累次征聘他。目睹朝廷的腐败,他无意为官,只在京城待了三年,便称病告老,回到老家继续打点他的书院。《绝交帖》渲染的就是书生骨气:甘于清贫,固守心中之乐,视功名为粪土。
李怀琳的书法,风神俊朗,潇洒绝尘,据说是仿嵇康的笔法。一缕墨香,从三国到大唐,从明朝到现今,如一脉流水,迢迢而来。遗憾的是,曾经辉耀武功山的《绝交帖》后来流落扶桑。在书院我们只看到它的影印件。不过,书帖所带来的墨香文气,依旧氤氲在这吴头楚尾。
当刘元卿在石城洞前的复礼书院面对众多学子大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时候,明王朝的神宗皇帝却在深宫饮酒作乐、纵情声色。这位以昏庸、懒惰、享乐著称的天子,十岁登基,二十岁亲政,在位四十八年,除了当儿皇帝的十年,他三十多年不临朝视政,整天晏居内宫花天酒地。奏折上来了,他搁置起来,称之“留中”。刘元卿任礼部主事,曾经上疏奏请皇帝视朝勤政,并直陈御倭要务,却得不到采纳。而同朝的另一位礼部主事对皇上不临朝提出谏议,这回,神宗恼火了,下令杖责八十大板,并将其革职发配。
刘元卿的一生经历嘉靖、隆庆、神宗三个朝代,人生最成熟的阶段是在神宗的万历年间。明史说:“明之亡,实亡于神宗。”沉湎酒色的神宗几乎将朝政完全荒废,大明由此而转衰。
有志于“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的泸潇先生,偏偏生活在黑暗的中世纪,遇上了昏聩的明神宗,这是刘的不幸。他的儒家学识、政治主张无疑只能成为镜花水月。不过,政治上的生不逢时,使得长期隐居乡村的刘元卿有了超然的自由与充裕的时间,做学问,化子民。
明朝不缺少多如牛毛的庸碌臣子,却难得明心见性的思想家。由此,从文化的角度看,刘元卿的不幸,又是他的大幸。勤奋治学、上下求索的刘泸潇留下大量著述。他的《贤奕编》虽然只是无关宏旨的寓言集,却正是这本集子奠定了他在中国古代寓言史上的地位。
缘于刘元卿卓尔不群的人品和学识,复礼书院名重江右,刘元卿的理学思想传播海内外,以致成为当时赣湘两地的学术交流中心。黯淡无光的岁月里,复礼书院恰似熠熠的灯火,穿透漫漫夜色,吸引海内众多的学者,以至“千里负笈,履满户外”,大有程门立雪的意味,这是何等的文化盛事!明朝大旅行家徐霞客因仰慕刘元卿大名,才有了莲花五日的行程,让我们能从他的游记一窥当时赣西的山水风光与地方人情。
历经近五百年的风雨沧桑,复礼书院早已面目全非,但王阳明的书匾流传下来了,当年的明德堂旧址残存。在文化遭受钳制的封建时代,复礼书院几番改头换面,以神庙的名义掩藏薪火的传递与儒学的传承。
如今,这里依然是传播思想与知识的殿堂,而且规模越办越大。这是刘元卿所想不到的。复礼中学设在明德堂前,一进大门便可以看见刘元卿儒雅高古、手不释卷的塑像。他目光窎远,注视着今天与未来。巨大的鹅卵石块矗立花圃,以阴刻漆书大大的红字“礼”。
仿佛时光穿越,撞进了四百多年前的古老书院,重现先生讲学的情形……
“流风余韵,百世犹师”的刘泸潇毕生精研理学,阐发与发展了王阳明的哲学思想,不仅成为江右王门学派承前启后的主要人物,更以自己的德识言行在乡间树立了典范。刘元卿创办的复礼书院,供奉四位儒学大师神位。最后,先生自己也被后人立牌祭祀。由是,四贤祠成为五贤祠。在乡民的心目中,刘元卿已经上升为一颗照耀夜空的星辰。
复礼书院旁边的石城洞,景观奇绝瑰丽。挂在山头的一轮残月,在野鸡的叫声中,摇摇晃晃,悄然隐去。石洞坠落的石块,訇然作响,激起的水声回音悠长。刘元卿听风读月,神与物游,思接千载。滔天浊浪中,他多么向往超拔与高蹈的精神境界。他隐居乡村,拒绝出仕,是对心灵的放逐,对理想的执著。
刘元卿倡导的一个“礼”字,提纲挈领,代表忠信与礼义,可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民国以来,书院演变为新式教育学堂。1945年,出身于湖上江背的科学家李鸣冈在书院的基础上创办“私立复礼中学”。“复礼”一名,沿用至今,代有传人,这也是奇迹。
癸巳初冬,一个晴和的日子,我们循着刘元卿的足迹,走进古老的复礼书院。我们想以书法为切入点,给学生传播国学。校方在操场上摆好桌子,备好纸墨笔砚。桌案的四周是站立整齐的学生。我不揣浅陋,以张迁碑的笔意,写下八个隶字“礼门义路,圣域贤关”。当年,这八个字书写在复礼书院的大门两边。这则联语,既是对书院宗旨的定位,也是对人性修养的执著追求。四百多年来,这八个字,如旌旗,如星火,无数次在这一方子民的内心冉冉升起;如叮咛,如宣言,时时在耳旁回响。这八个字,穿越明清民国,穿透霜风凄雨,迢递而来,在我们的心灵深处如山岳耸峙,如日月恒升。这八个字,推崇的是儒家千年传承的圣贤礼义,传递的是中华民族的文明之火。
“当年立雪人何在,洞外桃花已满林。”春去秋来,花开花谢。一代正学先生空留黄土一堆在复礼书院北面的山陵上,墓草零乱,断石残碑,令人扼腕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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