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15年5月23日,正当北大公益讲座志愿者在重庆巴南二圣镇天坪山,探寻在中国农村实现“纳什均衡”可能性的时候,西半球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纳什均衡”理论缔造者、美国数学家约翰·纳什与妻子阿莉西亚,在挪威领取了数学界的阿贝尔奖之后,因车祸遇难。
纳什生于1928年6月13日,是美国著名数学家。1958年,纳什因在数学领域的杰出成就,被美国《财富》杂志评为“当代天才数学家中最杰出人物”。纳什在博弈论方面的成就广为人知,正是他提出了著名的“纳什均衡”非合作博弈均衡的概念。
1994年, 纳什和另两位博弈论学家共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2007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同为博弈论大师的迈尔森认为:发现“纳什均衡”的意义,可以和生命科学中发现DNA双螺旋结构相媲美。
自30岁起,纳什长期遭受偏执型精神分裂症的困扰,但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期,纳什渐渐康复,从疯癫中苏醒,奇迹般走出了疾病的阴影。曾获得2002年奥斯卡最佳影片奖的美国影片《美丽心灵》,就是根据纳什的传奇人生经历改编而成。
纳什已经离我们而去了。在得知这一消息的那一刻,我知道,这个世界即便失去了约翰·纳什,“纳什均衡”仍然是人类追求和谐社会关系的美好目标。
1994年,纳什在获诺贝尔奖的典礼上发表感言:“我一直相信数字、方程式和逻辑关系。它们总是为我指引真理。但追求了一生的真理之后,我问自己,什么是真正的逻辑关系?真理又是由谁来决定?最终,我还是回到现实中,找到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发现:在爱的支持下,任何逻辑关系和真理都会被发掘。”
纳什66岁的这段感言,很深刻!而且,与其说这是一个数学家对于探寻世界的表述,不如说是一个文学家对人生真谛的表述。爱,是文学永恒的主题,而逻辑和真理,总是冰冷的。如果纳什所说是对的:“在爱的支持下,任何逻辑关系和真理都会被发掘。”那么,没有了爱,我们既没有可能去发掘逻辑和真理,也不需要逻辑和真理。
从1995年在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听到纳什这个名字开始, “纳什均衡”这个经济学概念,就一直在我的脑海中不断出现。在深入思考“纳什均衡”的过程中,我对博弈论的理解渐渐清晰。这一过程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从1992年开始研究企业文化,到2000年转入经济学与企业文化关系的研究,进而到了2011年,毅然决然地转向创办北大公益讲座的心路历程。
(二)
1994年,在纳什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同时,著名经济学家张维迎教授开始向中国读者介绍博弈论,并在北京大学开设博弈论课程。1996年,张维迎出版了《博弈论与信息经济学》一书。2013年,张维迎再次出版了关于博弈论的普及读物《博弈与社会》。封面的介绍文字是:“追求幸福是人的天性,但基于个体理性的决策常常与集体理性相冲突,导致所谓囚徒困境的出现,不利于所有人的幸福。人类如何走出囚徒困境,走向合作共赢?”而在2015年5月25日,张维迎在得知纳什逝世后的第一时间在博客上留下亲笔字:“对纳什最好的纪念,就是理解纳什均衡。”
均衡,是博弈论的核心概念,指博弈各方达到的一种稳定状态,没有一方愿意单独改变策略。
博弈论基本概念包括:局中人、行动、信息、策略、收益、均衡和结果等。其中局中人、策略和收益是最基本的要素。局中人、行动和结果被统称为“博弈规则”。
“纳什均衡”,是指所有局中人的策略,都能满足每一个人的利益最大化,因此,没有任何人有积极性改变自己的策略。换言之,构成“纳什均衡”的策略,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优的。
理解“纳什均衡”,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思考是,在什么情况下,“纳什均衡”可以实现呢?或者说,人们是基于什么样的思考,而形成“纳什均衡”呢?
从2011年开始,我们尝试在一定的人群范围内,实现“纳什均衡”的途径,这就是北大公益讲座的一套公益模式。 在这个模式中——
局中人:志愿者之间,没有任何依附关系,纯粹是“自由人的自由组合”(马克思语),彼此称呼“学长”,即 “共同学习,共同成长”的简称。
行动:志愿者通过课程服务和分享会交流,在帮助别人的同时,实现自己的成长。
信息:因为坚持“非宗教、非政治、非灌输”的原则,志愿者之间的交流是开放的,每个志愿者都可以充分自由地分享对自我与人生的认识,以及对现实生活问题的不同理解,有关公益讲座的信息是对称的。
策略:因为志愿者之间没有政治和经济上的利害关系,所以,志愿者之间无须防范,越是真实和坦诚,就越容易形成合作分享。
收益:在公益讲座中,志愿者的收益,完全是精神上的自我满足。所以,不存在权力和权利上的冲突,真正可以做到“各尽所能,按需分配”(马克思语)。让每一个人从别人身上看到自己,同时用自己的成长,影响身边的人。
均衡:人与人在精神层面实现互助的“纳什均衡”,最大的好处,也是最有可能实现的基本原理是:每一个局中人对资源的共享,永远都是不冲突的,谁修谁得,共享的文化资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结果:北大公益讲座四年多来,已经成为一批志愿者自我修行的道场,越来越多的志愿者,愿意在这个平台上,通过付出来成就自己。
“纳什均衡”对我们理解并构建和谐的社会关系的确非常重要。因为,任何规则的制定,只有构成一个“纳什均衡”,才能得到人们的自觉遵守。北大公益讲座的实践,也证明了“纳什均衡”在公益事业上的应用价值。
(三)
2001年,影片《美丽心灵》(A Beautiful Mind)上映。这是一部基于纳什的同名传记而改编的电影。该片获得了包括最佳影片奖在内的四项奥斯卡金像奖。
影片中最精彩的一幕是:在普林斯顿大学教学楼的过道里,纳什与虚幻中的室友查尔斯及其侄女依依惜别。纳什弯下腰亲吻了“不存在”的查尔斯的侄女。他是对的!这一刻他用这一颗真实的心灵,拥抱这个虚幻的世界。
当人们真挚地去爱这个世界的时候,其实并不必在意它是否真实地存在。当然,这是从精神病患者的幸福指数来考虑问题,正如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如果真的爱这个世界的话,并非要看到了理想的实现,才肯相信理想能够实现。
北大公益讲座有四个理念,在很多人看来,是非常具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例如第一条:让每一个接受过我们服务的生命:光明·圆融·善。这是我们的精神追求,我们志愿者自己是不是已经完全做到,不重要;我们能不能够让每一个人做到,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相信,如果人人都向光明圆融善靠近一点点儿,我们周边的文化生态就会好一点点儿。而要迈向理想,我们必须回到现实:“用我们的做到,证明我们全部的说,是真实不虚。”
或许,我们永远无从得知精神病患者的内心世界是什么状态,但是,当我们看到纳什在度过了“三十年的黑暗时光”(其间甚至面临脑切除的可能)之后,又奇迹般地回到真实的世界,我只能相信,在人的心灵深处蕴藏的爱以及对爱的感知,有一种超越常规的力量。既然这种力量,能够把人从虚幻中拯救出来,为什么不能把人从现实引领到美好的理想中去呢?
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坚信,心能转境,决定幸福的是心而不是脑”(第四条理念)。而这里所说的心,就是心灵深处的爱心,亦是佛家说的慈悲心和智慧心,或阳明学说的“良知”。正是这颗心,让我们认识到,成就自己的唯一通路是:甘愿付出,进而享受付出,最后通过帮助他人而成就自己。换一句话说:成就一个幸福的自己,路径就是帮助他人,而甘愿并享受帮助别人,源自于我们的慈悲心和智慧心,这就是北大公益讲座第三条理念和第四条理念的内在逻辑。而电影《美丽心灵》却以真实的人生故事,为我们演绎了这个逻辑的现实发生。
人类的进步来自两个方面:分工与合作。博弈论让每个接受分工的个体都能真正认识到,合作是所有人的命运所在。而“纳什均衡”让我们知道:人的命运与其说在人的手中,不如说是在人的心里——有爱,就会有“纳什均衡”,因为爱到最后,是成就自己;没有爱,就不会有“纳什均衡”,因为理性总是有限的,忌妒和仇恨很容易改变一个人的策略,从而打破既有的均衡,哪怕这个均衡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这或许就是《美丽心灵》这部电影,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即心灵的角度)来讲述现实版“纳什均衡”的故事,并得到高度赞赏的原因所在。
(四)
看完《美丽心灵》这部电影之后,观众的脑海里会不断回旋这样一些片断:这对男女主人公,那光彩照人的生活竟惨遭不幸,令人感到惋惜,同时也对彼此最终依靠爱和顽强的精神而走出困境,深表敬意。
两颗美丽的心灵,一个是对丈夫无怨无悔的爱,充满悲悯的关怀和人性美;另一个是面对病魔不屈不挠的抗争,不被心理的痛苦所局限,从不放弃对理想的追求。在与艰难困苦的长期斗争中,正是因为这两颗美丽的心灵,经受住了百般折磨,而更加闪耀着动人的精神光芒,人生得到了伟大的升华。
不是数学,不是经济学,不是病理学,也不是心理学,而是人性的美学成就了这部电影。两颗心灵因爱而达到的“纳什均衡”,是这部电影最重要的价值所在。
美学家蔡仪对美的定义是“和谐即美。”而在人类的合作中,均衡即和谐。
早在1917年,蔡元培在北京神州学会的讲演词(后发表于《新青年》杂志)《以美育代宗教说》中,就将宗教与美育进行对比,认为宗教具有明显的局限性:一、美育是自由的,而宗教是强制的;二、美育是进步的,而宗教是保守的;三、美育是普及的,而宗教是有界的。因此,蔡元培提倡“以美育代宗教”,使国人的感情勿受污染和刺激,使其受艺术熏陶而纯正,满足了人性发展的内在需求。
基于对蔡元培先生对美育重要性的认识,北大公益讲座提出了五项原则:1.纯粹、纯洁、纯净;2.尽善、尽美、尽心;3.无组织、无纪律、无收入;4.非宗教、非政治、非灌输;5.不做广告、不接受媒体釆访、不接受捐款。
纯粹、纯洁、纯净,是志愿者对美的精神追求;而尽善、尽美、尽心,则是在践行过程中,实现这种精神追求的具体落实;无组织、无纪律、无收入,即:没有强制,没有诱惑,绝不墨守成规,没有界限,没有要求,有教无类,“来者不拒,往者不追”;非宗教、非政治、非灌输,我们只是通过精美的课程设计,采用声光电技术,使用音乐、诗歌、朗诵、电影、歌曲等等艺术手段,努力为听众营造美好的艺术享受环境,达到轻松愉悦、自我熏陶、自我感悟的状态,从而让身心放松,使人在宁静中得到休息,细致地感知内心深处真实的需求,进而找回那个真实的自我。
其实,真善美也是一种“纳什均衡”。当我们所做的公益,表现出的是真诚的时候,善才容易被接受。否则,做公益往往容易被人理解为作秀,甚至产生伪善的错觉,可以说,失真的善,很难持续;而当我们的善良,还能以一种美的形式表现出来,就能够更加容易地触及人的内心深处对善的渴望。在美的陶醉和愉悦中,产生的暖记忆,对于生命的成长,是深刻而持续的,因为艺术的熏陶,往往可以使人的品格在更深的层次变得纯正而高尚。
在我们的课堂中,最受欢迎的不是课程的语言部分,而是穿插于课程中的配乐诗朗诵。《慧命之光》《灵魂的求诉》《灵魂的守望》《回家的路》《一切都会过去》《假若自由明天来临》等一批散文诗,不仅让人在现场受到感动,而且成为一些志愿者的业余功课。在优美的音乐伴奏中朗诵这些原创作品,的确成为志愿者的一种精神享受,甚至在各种聚会、沙龙活动中,朗诵这些原创散文诗,成为一些志愿者的特殊爱好和交友的重要方式。
北大公益讲座四年多来的实践,进一步证明了“美育永远都是满足人性内在发展需求的最佳途径” 。
(五)
北大公益讲座有一项原则是:不做广告、不接受媒体釆访、不接受捐款;有一个方针是:低调做小。提出这样一种自我约束的理由很简单:恐龙死了,蚂蚁还在。
生存是合作的最基本的前提,而“纳什均衡”,作为博弈论最重要、最一般化的均衡概念,对于我们理解并构建和谐的社会关系是非常重要的。而对于北大公益讲座来说,为了寻求持续生存,深入理解“纳什均衡”,并在实践中加以运用,就显得十分必要。
“纳什均衡”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即信念和选择之间的一致性。也就是说,基于信念的选择是合理的,同时支持这个选择的信念也是正确的。
我们在运行模式的设计上,充分考虑到如何实现博弈的“纳什均衡”。具体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是与社会的互动关系,二是志愿者的内部关系。
首先是与社会的关系。我们接受分工,只做公益,而且只限于做我们特设的课程以及分享主题的文化公益。志愿者放低身段,放下利,放下名,放下自以为是,做完了,就放下,没有纠结,没有烦恼。这缘自我们坚守自己的理念,不改初衷,对外部世界,不贪不取,对于交往中的任何人,不攀缘,也不求缘,我们只是向内求,坚持自我修炼,并期望能做到笃初慎终,一直做下去。
其次是志愿者之间的关系。“自由人的自由组合”,是人类追求美好世界的一个理想目标。由于我们坚持与宗教、政治、经济完全脱离,所以,凡是参与其中的志愿者,都是出于助人为乐的信念选择,保证了局中人动机的“纯粹纯洁纯净”,因而彼此的策略也是简单明了的,加上信息上的完全公开,没有任何需要防范的各类合作风险,所有的规则均无冲突,也就构成一个“纳什均衡”,得到人们的自觉遵守。
在走进北大公益讲座之前,尽管我们没有设定规则的门槛,但志愿者心中其实是达成了一个隐性协议,这就是我们的“三个放下”“四个理念” “五项原则”。因为我们是无组织、无纪律的,所以,我们既不存在外部强制执行,也不存在内部的约束,而每一位志愿者之所以有积极性去自觉遵守隐性的协议,是因为信念的选择,并对隐性的协议高度认同,于是构成一个“纳什均衡”。即使有人不愿意遵守这个隐性的规则,也只是选择自由离开,而不是选择留下来不合作。
在实践过程中,我们也很清楚:“纳什均衡”不一定是帕累托最优的,但有限的帕累托最优,只有通过“纳什均衡”才能实现。对于不同的志愿者,我们不保证在跟进的过程中,人人都能得到益处,也不对志愿者的自我成长做出任何承诺。在运行模式的设计上,我们只能尽力帮助有缘的人,通过小范围的有限“纳什均衡”,实现帕累托最优。
四年多来的实践,还告诉我们,“纳什均衡”的确具有预测自我实现(self-enforcement)的特征:当志愿者都认为我们的目标可以实现的时候,只要努力去做,这个目标果然就真的实现了。在一些跟进时间较长的志愿者中,我们也看到了彼此之间深度交往的“纳什均衡”,而这样的“纳什均衡”,也确实能够满足自我成就所需要的成长条件。
纳什走了。能在生前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不是他的专属,但在生前能看到以自己的人生经历拍摄的电影——《美丽心灵》获得四个奥斯卡大奖,这或许只有他一人。这是不可逾越的高峰。
《美丽心灵》是诗,“纳什均衡”是远方。
是为《诗与远方》序。
2015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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