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吴稚晖

黄裳谈吴稚晖文（载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九日《文汇读书周报》），讲了此老在苏报案中为是否告密与章太炎的文字官司，鲁迅、周作人及瞿秋白对吴稚晖的评议。由于吴稚晖后来的政治态度（一九二七年清党案的发难，是他反共最烈之举），周氏兄弟、瞿秋白对之持批评，自属当然。但鲁迅还算是尊重历史的，对于吴稚晖当年在东京和蔡钧大战，后愤而投水，仍致其景仰，且不同意乃师章太炎所谓东京皇宫御河实为阳沟，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中写道：“其实是日本的御沟并不狭小。”对待人持历史主义态度，是知人论世之首要。

从一九〇七年章太炎在日本发表《邹容传》，指吴稚晖向江苏候补道俞明震告密⁽¹⁾，至一九四七年吴稚晖著《苏报案之前后》，历时长达三十六年，为是否告密，文字纠缠不休，共达四遭，先是吴章对骂，各执一说，后是吴继续反驳，章沉默，再后是章死而吴继续申辩。据吴自述，一九四七年写《苏报案之前后》，起因于蒋介石向他询问苏报案经过。其间还有蔡元培挺身而出，写文为吴辩诬，章士钊出面为他的拜兄章太炎缓颊（章士钊和章太炎、张继、邹容结义为兄弟），调解章吴之争，并写文证明吴未曾告密，章是偶然“出言不检”。此中经过及其真相，我于一九八二年初写了《苏报案中一公案——吴稚晖献策辩》长文发表，以事实证明，章太炎所指吴稚晖告密实为诬陷。此文发表及经报刊报道后，吴稚晖的侄子据以要求《辞海》改正吴告密之说，听说《辞海》新版确也改正了。吴稚晖这位侄子找了我多次，他是位冬烘先生，访我之初，先问中央哪个部门管理吴稚晖苏报案平反事。我无从作答，告诉他，我在文章开头就说了，“为个人辩诬之意义小，求历史公正之意义大”，写文章讲清事实是历史学家的责任。此君便屡次上书《辞海》去了，也真亏他的精神。后来他对我历述吴的行事多端，并写了他所知道的吴稚晖文章，自己印刷成篇。可惜，他送我的文章已佚。他所告吴稚晖的行事，还记得的，述如下。

吴稚晖去台湾，系只身一人前往，把夫人和女儿（未曾嫁人的老姑娘）留在了上海。吴氏家无恒产（吴稚晖生活简朴，世所共知），满室唯书籍。他去台湾，什么也没有带，只带了一张纸，那是蔡元培任命他为中央大学校长的委任状。一九二七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后，根据蔡元培的提议，设大学区制，建立大学院，管理全国高等教育，蔡元培任院长。大学区制推行，困难重重，中间又遇上中央大学易长的纠纷。原中央大学校长张乃燕，乃张静江之侄。一九二八年六月，蔡元培呈请改任张乃燕为大学院参事，以吴稚晖继任中央大学校长。张乃燕不满，张静江和李石曾支持张乃燕，闹得不可开交，吴稚晖无从到任，国民党四老分成了两派，终于导致一九二九年六月国民政府停止大学区制。蔡吴向为挚友，任命老友为校长，当是两人一生交谊中唯一的一次上下任命关系，这个任命终于成空。吴稚晖孑然一身飘去海峡彼岸，独携老友当年的一纸委任状以载，不知其时心中所想的是什么？是对离世已经九年（一九四〇至一九四九年）的老友蔡元培的怀念之情，还是对自己终未能一展其志于教育的浩叹？吴稚晖曾一再宣称不做官，只任国民党内的职务，他对教育很重视，然又终生未任教育之事，其人其事，其文其说，每多与世人异，往往借油腔滑调之词表述甚为极端的思想，真解其人，甚难甚难。

吴稚晖去台后，家属在上海靠卖所遗藏书为生。及至“文革”，大难临头，折磨得很苦，母女终于相继死去。他有一个儿子，与李济深之女成婚，定居美国。

前几年偶游常熟，在破山寺方丈室内见悬挂一联，乃吴稚晖手书篆文。据云，系六十年代初吴氏死前书赠该寺老方丈者，托人辗转带来，带到时老方丈已圆寂。我当时很佩服新方丈的胆量，敢于悬挂出来。不知这是不是吴稚晖带到大陆的唯一的纪念品。破山寺是革命和尚乌目山僧黄宗仰驻锡之地，黄宗仰当年和蔡元培、吴稚晖等倡言革命，共办中国教育会，张园演说，指天划地，颇励人心，这对联也当是对昔年同道的忆旧。

吴稚晖死于六十年代初，前偶闻台湾友人言，吴氏葬仪极为隆重，蒋经国披麻戴孝临丧。想想这也有理，当蒋经国幼时，其父托吴稚晖子畜之，送到北平，由吴稚晖照顾入学。吴稚晖一生追随蒋介石，两人关系密切，记起听见过的一件传闻之事。蒋介石修家谱，托吴为觅祖宗。吴稚晖这个善作怪语的人，竟然对蒋说，他的祖宗是蒋干。这可惹恼了蒋介石。吴稚晖却郑重其事说：蒋干在历史上是个有作为的人，不要把京戏舞台上的蒋干当成为真蒋干。此事得之传闻，恐是政治笑话而已。即或有之，也当如章太炎把杜月笙的祖先选为杜预（元凯）一般的胡闹。

吴稚晖是个怪人，每于嬉皮笑脸间有惊人之论，亦有纯真之语。台湾出版的吴氏遗作有很多册，对于这个一生反共而又至死反传统倡科学的人，对其遗作，倒也该好好研究一番。他早年的怪论之一，“古书都该丢进茅厕”。后来又说，他是故意说得这么极端的。我相信，如果认真研究，吴稚晖思想仍有可循之迹，不为其荒诞的表象所迷惑。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十日

（原载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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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俞明震字恪士，为著名诗人，有《觚庵诗存》行世。俞明震其实是故意放走革命党人。俞明震反对甲午割台，后在南京为陆师学堂监督，每有革新之论。其子大纯为留日革命党，俞氏通过大纯约晤吴稚晖，告以逮人消息，要让他们逃走。吴稚晖通知了其他人，而不告章太炎，是以私隙而不顾大义之举。不久，两江总督魏光焘也知道了俞明震查办不力之事，把他撤换了。俞明震是陈寅恪先生的舅父。俞明震的侄子俞大维，乃寅恪先生之表弟和妹夫，曾任国民党“国防部长”。前天津市长黄敬，亦俞明震之侄。章士钊是南京陆师学堂退学生，后为苏报主笔，他的回忆苏报文章提供了有价值的材料。今之史家研究苏报案之作，每多错误，其最大者即为沿袭太炎臆造吴稚晖告密之说；对于俞明震，不查其因缘作为，但指为奉命查办，忽略了他在此案中所起的积极作用，亦是错误之一。详参拙文《苏报案中一公案——吴稚晖献策辩》——作者自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