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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军阀包围之中

时间:2023-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尽管夸称唐尧为祖先是荒诞不经,源湘流川则是事实。无何,大小军阀相继侵入文庙后街。又无何,东西紧邻,皆成军阀之家,这一板对之真是唐突圣人,堪笑军阀。各系军阀之间,连年战争不息,成都成为军阀争相抢夺的首要目标,自是当然。大小军阀争相住居成都,文庙后街便成重要目标的一个。我家处于这几个各路军阀包围之中,其被淹没或蚕食鲸吞,殆是迟早的事。事实上,此人在四川飞扬跋扈的军人中,确亦不相类从,为另一格。

我家原籍湖南衡阳。我不知道祖上是哪一代人到四川的,但知祖父直夫公(讳家驹,字选皋)于光绪二年中丙子科进士时,是贵州贵阳籍,非湖南,亦非四川。祖母为贵阳人。大约最晚曾祖一代已入贵州,祖父这一代便入川了。尽管故居大门钉有木牌,书“黔南唐寓”四字,父亲一代便已称为四川人,溯本追源,地望仍是湖南衡阳。所以堂屋门前板对一联标曰:“大德一篇尧典,清源万古湘川。”这是骆成骧状元所书。尽管夸称唐尧为祖先是荒诞不经,源湘流川则是事实。唐姓在衡阳是大族,从祖父一代到我弟兄辈,排名是“家声振”三字。有人说,衡阳唐生智将军原为“声”字辈,他们易“声”为“生”,并上下颠倒之而命名。是否如此,不知。但多年来,我曾遇不少衡阳唐姓之以振字排名者,说起来是出自一族。先世在衡阳情况如何,我所不知,而在成都,确成了世家大族。

故居在成都南城文庙后街。房屋原主亦姓唐,是太平天国降将,人称唐毛剃(儿)而未考其名。这个称呼不知何意,大约是嘲讽剃去长毛而易辫子。武将在此宅留下的惟一痕迹,是入大门有马房,天井内有下马石,墙壁有拴马环。唐毛剃(儿)生平无考,降清之后,在成都大约颇有名,加以这所房子真算得是颇为壮观的深宅大院,于是南城唐家大公馆便为成都人所艳称。房主由赳赳武夫易为硕学文人,这所大宅依然有名于时。我的一些中学同学,甚至误以为我是唐毛剃(儿)之后。

宅凡四进,有屋约六十余间,有前后大花园。祖父早逝,诸姑皆远适,父辈弟兄凡三,子女多人,三房分屋共居此大宅。先父仲威公一房居后花园。这个后花园,不只有园林之胜,且房屋众多,父亲将之改造为半中半西式,一个大草坪竟可踢足球。曾两度将所居后花园租出,一次租给成都大学作女生宿舍,竟宽绰有余。一次租给了美国医生满秀实小姐,她在这里开办进益产科学校暨附属医院,为成都培养了第一批助产士和产科医生,现今大名鼎鼎的作家韩素音女士曾在此就读。即此两例,可见故居确可称大公馆了。

无何,大小军阀相继侵入文庙后街。成都一府两县三文庙,我家背靠府文庙,府文庙所在称文庙前街,那是汉时文翁入蜀兴学的石室遗址。我家之东为华阳县文庙,地名何公巷,何公亦兴学志士,有祠在。成都县文庙则远在北城。我家西侧为一小巷,名称孟家巷,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喻培伦大将军之故居在巷内。是以家中堂屋两侧壁上板对有句云:“东邻孔壁,西接孟家。”述其实也。又无何,东西紧邻,皆成军阀之家,这一板对之真是唐突圣人,堪笑军阀。

文庙后街是个好所在。街道宽广平直,交通便利,距南门与新西门均甚近,闲步出南城,迎面即万里古桥,诸葛亮送费祎使吴,至此桥,吟曰:“万里之行,始于此桥。”因以得名。过桥右转前行,即“锦官城外柏森森”的丞相祠堂和汉昭烈庙;由桥左转,即直抵昔年全国大学校园最大最美的华西坝。出新西门,可抵杜甫草堂和浣花夫人祠,道教圣地青羊宫则距新西门更近。文庙后街,地极幽静,无商店,除了四川女子师范学校,全街皆大公馆。有此地气,有此环境,有此便利,有此居宅,大小军阀便相继落户这条街。各系军阀之间,连年战争不息,成都成为军阀争相抢夺的首要目标,自是当然。所异者,大小军阀都在成都抢居宅。占据成都者,自在此作长住久安之计,战败被赶出成都的军阀,军队带走了,防区易地了,还在成都留有居宅,甚或与成都驻军已成敌国,本人还是住成都,且安然无恙,对方也不来侵犯,只要你不来抢夺这个地盘。

大小军阀争相住居成都,文庙后街便成重要目标的一个。今天还记得起来的,文庙后街上,至少有五个分属不同派系的军阀之家。紧靠我家的东邻,属刘文辉居宅,刘文辉本人长期甚至从来就没有住在这里,而由他的亲属也是部下的师长一家居住。紧靠我家的西邻,是某部师长张富安之家。对过一个大院,乃军长王瓒绪所居。此人后来节节高升,做了总司令,又成了四川省政府主席。解放战争时期又带兵打仗,被俘,脱逃。街之右头,对门相望,是二十九军师长王惠安和二十四军师长田伯施的巨宅。后田军势败,迁居,其屋主人换成了蒋介石最忠实的追随者,后官至战区司令长官兼某省主席王陵基亲属及属下的一个师长。我家处于这几个各路军阀包围之中,其被淹没或蚕食鲸吞,殆是迟早的事。

我家和这些军阀并无往还,但我弟兄辈或和他们的子弟有中、小学同学之谊,如田伯施、张富安两家,我们弟兄便也时去田张二家玩耍。王瓒绪家的一个小院,为我亲戚租住,王瓒绪的女儿偶随我家亲戚来我家走动。有一年,张富安家失火,我家开了后花园侧门,张家大小挟箱笼来避火。以此淡淡的间接接触,对这些军阀本人,毫无印象。其时,常见王惠安独步街上,美髯飘洒,举止不似军人,童稚心中,倒也对他有好印象。事实上,此人在四川飞扬跋扈的军人中,确亦不相类从,为另一格。

一九三五年,祖母逝世,维系已经破败的大家庭的线断了,我家老宅终被军阀鲸吞。买下我家这所大宅的,就是对过的老邻居王瓒绪。今天还留在记忆中的,王瓒绪的女婿和几个部下,不断到我家和先伯父商议价钱,之后,我们就永远离开了这所深宅大院。之后,路过故居,只见门上悬挂了某某集团军总司令部的牌子,不得复入。成都对于世家大族的深宅大院,有南唐北李的传言,北李指巴金之家。这虽是市井信口所说,却也传了开去。唐家为军阀所卷去,李家自亦同其命运。此是军阀时代的必然结果,时也,势也,并不足奇。四川大小军阀,最后被一个大大军阀蒋介石全吃掉了,亦夫时也,势也。离乡五十有二年,几次还乡未能去故居捡拾一二儿时的记忆,斯为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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