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阀亦有治绩

军阀亦不可一概而论。一生残民以逞，为非作歹者，是多数。然军阀亦有有为之士，亦有治绩，亦有治军严不扰民者，亦有方正不阿者，亦有与时而进，接受新思想，甚而成为共产党员者。军阀是时代的产物，时代变，军阀亦非僵硬的铁板一块，至死不变。军阀而有学，不完全以武化治天下，就好办一些。从反面说，军阀为图存，也可能有奋进之心，立志把军队和所在之区域治好，就有可能做一些好事。即使是为要民心，做好事总比不做好。中国军阀，吴佩孚出身秀才，能治文事，亦能善用文人如杨云子。阎锡山也懂得做一些合乎时势的治理之政。徐世昌翰林出身，虽非军人，一生在北洋军中，实际是个军师，他能给军阀以学。冯玉祥身有正气，有与人民同甘苦之心，好学，思想与时俱进，终举反蒋之旗。卫立煌勇与日本侵略者战，几次要求加入中国共产党。徐树铮颇有学问，能做军人所不能做的事。孙传芳为淞沪总办时，能邀学者丁文江为督办，听信他去从租界当局手里争回会审公廨主权，可记一功。韩复榘能邀请梁漱溟去山东主办乡村建设，又邀请学界名流办起了望重一时的青岛大学，为山东增添了文化，自是好事。唐继尧、龙云前后统治云南数十年，治绩亦在。抗日战争中英勇就义者，亦有此前曾为有劣绩的军阀在。凡此，不过是信笔举来。评人论事，应从一生全局看，举其恶，亦不忘其善，哪怕只是一时一事。据此，可以论列四川军阀之另一面。

防区制是四川特殊情况下的产物，防区之首的军阀对他的防区负责，为了生存，为了巩固实力，为了保地方，甚或是为了要人心，希望他的防区有治绩，能繁荣，得发展，于是在某些军阀的防区也就能有焕然一新的气象，能有合于时代节拍的新生事物产生。试举一些实例。军阀杨森注意地方实业建设，卢作孚之能办成民生实业公司，发展川江航运，甚而东下上海，与洋商争利，大得力于杨森。早年杨森颇有作为，在他的防区内启发民智，提倡民众教育，他所到之处必办民众教育馆。又提倡体育，把上海的许多体育名将请到四川，为发展四川的体育事业做了贡献。他甚而邀请了著名共产党人萧楚女、恽代英到重庆讲学。还有一个范绍曾，哥老出身，出名的花天酒地之徒，好赌成性，四川人叫他“范哈儿”，哈儿，傻瓜之谓。仅仅是由于个人爱好，大倡体育，他也邀请了上海的体育界名人到四川，包括著名的“美人鱼”杨秀琼在内。即此一点，四川人也就记他一功。四川有知识的军阀懂得敬重学人，尊崇学术，武化之外，能兴文化。“五老七贤”一言九鼎，军阀不能不尊重。军阀中人，颇有原是“五老七贤”学生者。

“五老七贤”的名称在四川人众皆知，唯多年来对人选说法有异，这里附带作一阐说，以为关心者参考。按“五老七贤”之说形成于民国初年，他们是一批前清遗老，在清末有功名，有声望，为官有政声，为学有成就，或为一代名儒，或为诗坛首选。所谓“五老七贤”，只是一个民间称谓，但由于他们的威望，大家都表敬重，人民首肯，乃成公意。名单说法有异。现录我所知并求证他人得知的名单及其出身如下：

五老：

方　旭（鹤斋）　举人

宋育仁（芸子）　翰林

赵　熙（尧生）　翰林

刘咸荥（豫波）　拔贡

徐　炯（子休）　举人

七贤：

乔树枬（茂轩）　不详

尹昌龄（仲锡）　翰林

颜　楷（雍耆）　翰林

曾　鉴（奂如）　翰林

曾　培（笃斋）　翰林

文　龙（海云）　举人

陈忠信（孟甫）　翰林

邵从恩（明叔）　进士

林思进（山腴）　举人

向　楚（仙乔）　举人

上举“五老”名单，大约较得公认。“贤”则实不只七，上举十人，包括了异说所列。其中向仙乔先生为赵尧生先生门人，晚清曾为内阁中书，入同盟会，参加辛亥革命，所以向先生拒绝接受列入七贤，自说是新派，非遗老。以上诸公，除徐子休先生曾为蒋介石帮腔，其余诸位皆退处林下，或在大学教书，洁身自好，邵明叔先生且有进步倾向，抗战时期加入民主同盟。诸先生民望所垂，军阀对他们不能不敬重，为政颇能征询他们的意见。这里特意写及“五老七贤”，无非在士林学林中举一代表，以明军阀也不得不遵从民意。还有一批地方开明人士，亦能多少影响军阀，张表方先生是代表人物。张先生在军界中有旧缘，与刘湘尤甚，张表老一贯反蒋介石，他的态度不能不影响到一些军阀。

地方开明人士和中国共产党，利用地方军阀和蒋介石的矛盾，对军阀做了许多工作，起了很大作用，这可以举刘文辉为代表。刘文辉和共产党多有联系，他在西康有电台和延安联系，一些共产党人和著名学者曾为刘文辉讲学，其中有张友渔、邓初民、马哲民诸位。刘文辉花钱组织了一个为民社，定期集会，谈时事，通消息，骨干分子是中共党员。刘文辉和民主同盟保持接触，他的部下颇有加入民盟者。他部下师长张志和是民盟四川省委组织部长，其实是个共产党员。一九四五年我加入民盟时，张志和曾以组织部长身份和我谈话。梁漱溟来成都，住在张志和家里，我写信给张，请他代约梁漱溟来我读书的大学演讲，张热心促其成。一九四七年张来上海，曾访我。成都解放之后，听说张志和被整，情况甚惨。

军阀亦兴学。成都著名的树德中学，以功课严格、教师高水平闻名，这是一个军长孙德操办的，他办得很认真。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能兴学，又能把学校办出成绩，总是好事。此外，曾南夫办南薰中学，亦著于时。而多家中学，如天府中学、协进中学，成公中学等，也都和军阀有不同程度的关系。协进中学师生以思想进步闻名。军阀本身，也并不全是无知无学之徒，四川文化高，军阀亦知文。名闻全国的高僧能海法师，原是川军一旅长，名龚渭清。出家以后，精研佛学，得大成。我的长亲程芝轩先生，著名学者，为华西大学中文系主任多年，与能海法师交，受其影响亦出家，为能海之师弟，法名能观。

军阀亦办报纸，著名的进步报纸《华西日报》是潘文华办的。这家报纸的色彩引起了蒋介石注意，以至于蒋亲自对潘文华施加压力，潘迫使报纸转向。代之而起的是《华西晚报》。《华西晚报》虽是原《华西日报》同人自办，但也和地方军人保持了关系。经理田一平名为潘文华的上校参谋，实为共产党员。以后又利用民盟关系邀请张表方先生为董事长，出任社长的是罗忠信，亦潘部军人，也加入民盟。黎澍在《华西日报》和《华西晚报》工作时，曾奉派去川北，在潘文华的兄弟潘清洲部做工作。此中关系虽错综复杂，要之，地方军阀能具新思想，是新形势下一大值得注意的新事，正不可将军阀都看成一团黑，全是一个样子。以上所记，皆举其实，如说为军阀摆功，亦然，因为有的军阀有功可摆。

杂说四川军阀如上，偏而不全，以不知也，以材料之阙如也，读者诸君谅之。

一九九八年二月十二日

（辽宁教育出版社一九九八年九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