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叶圣陶先生的文章多矣。以我与叶圣老交往之浅,忽然来写这一篇文章,缘于所见文章,似多侧重于先生的著述和道德,这自然是应该大书特书的,而于记先生在全国解放前的政治主张和政治活动有所不足,是为一憾。写此短文,记所知二事,以供研究者采择。
其一。一九四五年五月四日,成都各大学学生举行纪念五四营火晚会于著名的华西坝广场,中心内容是反内战,反独裁,争民主。到会的人极多,广场几为之满。当晚的形势极为紧张,早有传说,特务要抓人。会场周围虽不见着制服的军警,大家都知道,必有特务甚众。而广场之侧华西大学办公楼前的小草场,由青年党出面拉起了另一个场面,亦以纪念五四为名,有该党姜蕴刚教授演讲,到会的人数远不足以与广场之众相比,其声势竭矣,然零落的叫声时起,亦足以影响广场的晚会。显然,青年党此举是与国民党相为配合,意在破坏营火晚会的举行。
适得其反,这么一来,更加刺激了到会群众,营火晚会士气大张,开得激昂慷慨。青年党主持的晚会逐渐偃旗息鼓,参加者相率而去。为营火晚会励士气壮声威,居首功者是叶圣陶先生。他是大会邀请的三位演讲人中第一位出场者。叶先生素不擅于作公开演讲,他的苏州官话亦难于听懂,且嗓门较低,这都是对于当晚如此紧张繁嚣的大场面不适宜的。叶先生毅然肯来,虽然大家敬佩和信服他的声望,但对他讲话的效果,则未免有所担心。殊知叶先生竟别出心裁,在会场上高声朗诵了他为这个会议做的一首新诗。叶先生那时似乎很少写新诗,这首诗切合实际,真是雷霆万钧,震天动地,把全场情绪立刻推入高潮。
会场没有搭台,主持人介绍了叶先生后,叶先生步入会场中央,仍然着长衫一件,迎风而立,朗声说:“现在是民主时代,皇帝早已打倒。有人要做皇帝,我们不答应。我写了一首诗,现在念给大家听听。”此语一出,全场肃静。接着,叶先生高声朗诵了他的诗。全诗不长,只有几句话,今已不能复忆,只记得第一句是:“现在,没有什么皇帝不皇帝。”叶先生以苏州音将“不”读成“弗”,大家居然听懂。叶先生讲话和念诗,不过三五分钟,其效则远过长篇大论的演讲。且矛头所及,直指乘舆,极为尖锐。日常接触,觉叶先生温文尔雅,彬彬君子,没有想到竟亦擅长在稠人广众中以最精练的词句鼓动人心。不忆此诗在当时报纸发表否,编叶先生文集更不知收入否。此是叶先生别具一格之作,应予搜求。
附笔一记,继叶先生而演讲者是加拿大传教士、华西大学教授文幼章(James Endicott)博士,著名的民主运动支持者。叶先生头场唱文戏,文幼章先生二场唱武戏。他以最地道的成都话说:“今天有特务在场,为什么不敢站出来。你们有胆就站出来,来和我打架。你们敢吗?……”一边说,一边卷衬衫袖口,两手不停挥动。他人高马大,确乎是长靠武生架子。如此一来,全场大乐。会议进行顺利,所谓特殊人物,早已悄悄溜走。文幼章先生后来终以支持共产党之名为他所在的教会解职,归国后从事世界和平工作,为加拿大和平大会主席。他的儿子文忠志(Jr.James Endicott)为父亲写了一本厚厚的传记,蒙加拿大巴锐特教授赠我一册,传中多记文先生与中国学生运动及民主运动的关系,闻四川出有译本。第三位演讲人是陈中凡先生。
其二。一九四五年八月抗日战争胜利之后,成都部分报刊杂志发起了拒绝接受政府图书杂志报刊检查运动,成立了一个拒检委员会的组织,编辑出版了一个《拒检周刊》。一时声势浩大,重庆起而响应,中共机关报《新华日报》连篇累牍发表成都拒检消息,转载成都拒检宣言和《拒检周刊》文章。叶圣陶先生代表开明书店成都编辑所参加拒检委员会,并被推选为主席。同时担任《拒检周刊》主编。叶先生欣然从事。这场运动的主要活动人物是黎澍,骨干分子都在《华西晚报》,《拒检周刊》就在《华西晚报》编辑发行,陈子涛(后为上海《文萃》三烈士之一)独当编辑之任,唐海、黄是云和我几个人跑腿写文章。叶先生时来《华西晚报》,关心《拒检周刊》的事。这场运动虽很快成为过去,《拒检周刊》也只出了三期,然如老虎头上拔毛,过去无人所为,其影响也就甚大甚大。叶先生以一温柔敦厚君子,毅然为此“作乱犯上”的事,诚可敬也。
叶先生思想与时俱进,恐怕在成都居数年是他思想变化最大之时。总括一句,时势使然,当时知识分子俱如此。他离开武汉大学到成都定居后,未再教书,但和成都各大学学生时有联系。他住在南城陕西街,对面就是燕京大学,学生文学团体常请他来演讲和座谈。学生们从他受教,反之,他亦必受青年的影响。我去他府上拜访一次,所居甚狭,只占这个小院落的西厢房两间或三间。去时,见室中年轻人不少。
叶先生是成都文协副主席(全称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成都分会,抗战胜利,取消“抗敌”二字),主席李劼人先生以经营嘉乐纸厂故,常居乐山,文协各种会议多由圣老主持。记得一次是遥祝茅盾先生五十大寿座谈会(茅盾先生居重庆),圣老主持,讲了一番话,至今不忘。他说,他的第一部小说是由茅盾先生为编辑予以发表的;茅盾先生的第一部小说是由圣老为编辑予以发表的。茅盾先生署名“矛盾”,圣老先生为之加帽,易“矛”为“茅”,从此便用一生。此亦文坛佳话,诚然使在座后生小子增识,我则因此想到,编辑与作者应该是朋友,是同道,互学互长,相得益彰。
时成都文协诸理事及各部门负责人如陈白尘、黄药眠、陈翔鹤、叶丁易诸位,皆敬事叶圣老,他们之间的思想亦必互为影响。成都文艺界的运动中心在《华西晚报》所在的著名的五世同堂街,叶圣老不时来此走走,犹忆一次在此吃中饭,时《华西晚报》已穷得不能维持,屋主又逼搬迁,菜饭自然极劣,连坐凳也没有,叶圣老和我们一起站着吃了这顿饭。
抗战结束到上海后,我只去拜望过叶先生一次。一天,忽闻朱自清先生逝世,但未得确讯,急往福州路开明书店访叶先生。叶先生告所传是真,我即请叶先生谈朱先生家世生平及二人友谊,叶先生在悲痛中详举以告。我复请朱先生的学生魏金枝先生作了一些补充,魏先生和我同住在麦伦中学,甚熟。我当天据此写成记朱自清先生及其逝世一文,载上海《大公报》,署名郑常。文题我本写《长留“背影”在人间》,编辑易为《记朱自清先生——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了!》,以朱自清先生穷病而死,自亦未始不可。
此是和叶先生最后一面。及一九四九年,叶先生来香港,准备北上参加新政协,一日黎澍、唐海和我过海去九龙某旅社拜访,适先生外出,只见到同住的傅彬然先生,乃留条而去。越数日,萧乾告我,谓昨晤叶先生,嘱转致彼日未能迎候之歉。我听了真觉惶悚无地,学界敬重的长者前辈,对一个后生小子如是客气!回想访叶先生于上海开明书店楼上之时,告退,叶先生坚执送我下楼,我坚请不必,未蒙允。看见他走下那陡峭的楼梯,送我出门,如此长者之风,油然更增敬意。
一九九四年一月三日
(原载《书城杂志》一九九四年第五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