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写过一篇《张东荪先生记微》。文中写及抗日战争胜利后,张先生在北平获释出狱,于一九四六年到成都燕京大学的情况。写了张先生对全校学生的演讲,对中国前途的看法,对民主政治的希望,对时局的热衷。语焉不详,因为忘记了。去年,有友从澳洲来,他送给我一件纪念品,那是他从张先生后人手里得到的。张先生家藏册页一个,系燕京大学学生自治会献给张先生的,上面以毛笔写了一篇献词,师生多人签名其上。这位友人将纪念册和签名纸复制一份,远道赠与,使我欣然。
册页书“燕京大学学生自治会欢迎张东荪先生莅蓉大会纪念册”。“时间: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四月一日”。“地点:成都燕京大学大礼堂”。献词全文为:
我们热烈欢迎着你——张东荪先生,我们虔诚地崇敬着你——张东荪先生。无论作为你的学生的学生,或作为中国人民的一员,我们都应献出无比的热情来接待你,像迎接太阳神亚坡罗一样。
因为你曾耗去了和中华民国一样长的岁月在为民主奔走;因为你曾为中国思想界立下民主哲学的根基;因为你曾独具慧眼地看出抗战就是争取民主这一条路线;因为你曾领导着无数青年走上反抗法西斯统治者的路途……而更因为你曾夜以继日地呼吁国内民主和平,使政协会有着莫大的成就,把中国引上了一条和平建设的大道。
当有一天法西斯残余完全被消灭的时候,在我们念起奔走民主和平的战士的名字时,第一个我们就要念起你。但我们从来不敢推诿我们自己的责任,我们永远和你走在一起。你献身民主,奋斗三十五年,我们要和你一起延续下去,直到民主的大门为中国人民大大地打开。我们和先生一样地从不惧怕任何的诬蔑,我们也有着追求真理的反抗精神,我们绝不受谣言阴谋的欺骗,我们只知道要争取学术的自由,也就是要争取中国的民主。……我们用着这一些誓词来欢迎你——张东荪先生。
你的言行都是我们的示范,你老当益壮的为民主的努力,使我们比以前更加振奋。因此,我们要和你紧紧拉在一起。
卅五年四月一日于成都燕大
原文分行如所录,无标点。签名在另页,占了满满一张纸。学生签名者大约将近二百人,占了当时全校学生的大半数。教师签名的,计有沈体兰先生(秘书长)、郑林庄先生(经济系教授兼主任)、关肇直先生(数学系讲师)、葛力先生(哲学系讲师)、陈永龄先生(社会系助教)等。从复制签名页的一角,发现有“成都诗婢家精制”字样。这是当年最富盛名的裱画店,主人姓郑,“诗婢家”典出郑康成(玄)家婢亦能诗。虽然有我的签名,却不忆有这一签名献册之事,是以在《张东荪先生记微》文中,只写了欢迎大会而不及此。
这篇献词,完全符合历史。张先生言行如献词所述,学生(还得加上广大人民)之看待张先生,如献词所述,学生之举行大会热情欢迎张先生,一则以示对张先生的崇敬,一则以向国民党示威。这也是当时的历史。及五十年代初,张先生忽遭巨变,为学生们所不能解。今公布这篇献词,当可为张先生之研究者作一材料。近年以来,张先生的选集已出版两种,海内外且均有编辑出版全集之举,上举我那位澳洲友人,就热心于编辑全集的计划,中国思想界学术界没有忘怀张先生,中国民主运动的历史,也不能没有张先生。
一九九八年四月五日
(原载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五日《文汇读书周报》)
今校此稿,忽萌奇想。五十二年前我们集会欢迎张先生,呈献词,张先生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竟是这一年的四月一日。四月一日何日也?岂非通行的愚人节乎!我们所为,张先生所讲,是真实,抑是愚人节的游戏?如无张先生五十年代遭巨变,自是真实。有此一变,回头看这一天的行为,便成哭笑不得,谓之曰:此乃愚人节之所为,不能当真的,似乎也未为不可。所不得解的是,到底是谁愚弄了谁?或竟是大家(包括张先生)都被愚弄了?
一九九八年八月十八日
(原载《俗轻集》,汉语大词典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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