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陈白尘答谢我寄赠的悼师友集《往事如烟怀逝者》,有句云:“惜我未死,不及见写我之文也。”这自然是开玩笑的话,然以多年衰病之身,写此不祥之语,不免令我心惊。今天真的执笔悼白尘了,这些年他的衰病之情,悲怆之心,思之凄然。
两天前,得知噩耗,即发一唁电给金玲嫂,中云:“五十年相交,厚我爱我,此情长在。”五十年前,白尘早已是负盛名的作家,我是个爱好文艺的青年,他主编成都《华西晚报》副刊《艺坛》,兼编《华西日报》星期天的文艺专刊,因为写稿,我们认识了。他不以我年少无知见弃,常相来往,时作鼓励,并主动介绍我加入文协。此后我亦入《华西晚报》工作,我们住在一起,吃在一处,同在这家穷得来不堪言状的报馆为理想而奋斗。其时也,白尘方三十余岁,我则二十出头,人世艰辛,浑然不觉,以为天下事无不可为,今日回念前尘,真放翁所谓“早岁哪知世事艰”也。此后数年,同在上海,每多过从,杯酒共话,笑谈天下事,乐以忘忧。他北迁以后,是个大忙人,我北去,他南来,还能碰杯。他还是老样子,不堪酒,多醉,出言纯真如旧。
忽然听说他谪居南京了,其故语焉不详。“文革”乱定,他忽然寄来新作《大风歌》油印本,并云,《剧本》月刊求他荐人写一评论,问我愿写否。读竟为之大悦,即写一长文寄给他。至今犹觉歉然的,我文直写,多繁体字。白尘收到后,请其夫人金玲按通行格式抄录一过方寄《剧本》月刊发刊。宝刀不老,其笔如椽,《大风歌》可称传世之作。我始终不明白,后来改编电影,终致停拍,其故安在。此事甚伤白尘之心,亦未便多问。其实,《大风歌》是真正的历史剧,所写皆于史有据;白尘也一再说过,所写是历史,无所谓影射。如云讽喻,它毕竟是剧,非历史学论文,兴观群怨,读者之感,那是作者所不能负责的。
白尘写《大风歌》之时,他的“案子”尚未了结。在极艰难的情况下,日夜奋战,写成剧本,全家努力,自刻钢板油印,其志壮矣。白尘“案子”得以了结,且神速惊人,近乎传奇。他写信给时为中共中央组织部长的胡耀邦,胡耀邦从中央专案组调阅材料,约白尘谈话,很快就解决了。白尘每语及此,总不免泪下。
白尘受人尊重与推崇,自然由于他在中国文坛和剧坛的业绩,早年之作,举世公认,中岁以后历遭大劫,而继《大风歌》之后,佳作频出,亦为众所公认。由于任教南京大学,他在创作之外,又复兼及戏剧史及戏剧理论,主编巨著,为中国戏剧史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晚年在南京,生活渐趋安定,心情渐畅,这得亏他早年难友匡亚明的助力。匡亚明把他请到南京大学任教,在生活上安排至善。惜乎患病,壮志未酬。他想写的东西还很多,最重要一项,是完成关于太平天国的话剧巨著。白尘早年即以所写太平天国话剧负盛名,历劫之后,他仍不能忘情于此,想继前作,续写数部。当未病之时,我去南京看他,他详谈其所构想,并提出三个问题,不耻下问及我。我们畅谈终日,饮酒及醉。我期待着他的太平天国话剧续作问世。天不佑善人,白尘病了,根治难从,被迫搁笔。数年前往访,相见执我手久不放,我问安否?他答语却云:“无所事事,不知何以终日。”言讫泪下。我亦泫然欲涕。此去南京本为开会,他邀我住其家。我知道他的作息时间安排,心念住在他家必打乱他的日程,于养病不利,坚谢之。两年后,又去南京一次,他说话已感吃力,早年口吃之习更烈,已经难于畅谈了。坐终日,竟是相对无言之时多。我知道,此后恐怕再晤的机会更少了。
不久前,白尘的学生、侄女婿李天济告,白尘已入危急状态。我只能默祷,期尚能挺住一时,而终于撒手去了。白尘所给予这个世界的很多,而世界给他的远不足。壮志未酬,然遗泽已将及于永久。
一九九四年五月卅日
(原载一九九四年六月五日《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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