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辛死了,死而有怨。这是我的看法,他自己生前没有这么说。
一辈子从事话剧、电影工作,贡献多多,尤以所写电影剧本《燎原》、《大泽龙蛇》(均写刘少奇之领导早期工人运动)、《南昌起义》名于世,一九八一年中风瘫痪,再也不能执笔,使中国影坛少了几个好电影剧本。这似乎只能怨他自己,但时代与命运对他几十年的折腾,于其身心影响至巨,他的病与此自有关系,则其怨也,便不止于此。
他写的电影剧本没有完全拍成片子,据我所知,《康熙大帝》已近完成,后以身体故,无法再改。还有一部似乎叫《祭红》的写瓷器老工艺人,剧本在杂志上发表了,始终未见拍片。“文革”后所拍,非其原作。此又一怨。洪辛是一个非常谦虚的人,从不吹嘘自己,即使在《燎原》名震一时之际,他亦从无自得之状。几十年的交往,我只听见他偶露对《祭红》不拍有不满。他把剧本给我看,说了这样一句话:“这部片子不拍是错误。”我读了剧本,深为折服。何以遭毙,我不明白。
洪辛早岁从事话剧工作,流徙大后方,在极艰苦的条件下,为话剧运动献身,衣食不饱,身心两困,他甘之如饴。任演剧队长、戏剧学校校长,还得为大家的衣食奔走。他从四川到了西康,所遇之艰苦,更非常人所能身受。这段生活经历,给了他创作的灵机,于抗战胜利之后写成多幕话剧《大凉山恩仇记》。洪深见而大赞,称之为同于莎士比亚之作,亲任导演,演出《大凉山恩仇记》于上海兰心戏院。其时我不识洪辛,看了戏,心仪其人。至今将近五十年了,剧中歌词“铁弹弓,铁弹弓,枣红马上称英雄”,尚能忆数句。洪辛可谓一剧成名。
上海解放不久,洪辛据他人小说改编成电影《两家春》、《有一家人家》,上演之后,却受到了渲染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批评。洪辛于此有戚戚焉。从此,他似乎受到了另眼相看的不公之遇。上海电影剧本创作所成立,以洪辛之才及其创作经验,竟不能做编剧,当其宣布为编辑之时,人或有所不平,然莫能言。渲染小资产阶级情调于无产阶级专政可是不轻之罪,其时也,业务总是和政治联系在一起的。再加上,一个谁也不明白的“历史复杂”的乌有谈,就足以置人于万劫不复之地。
洪辛于任编辑,未见得心甘,但他从无一语表露,相反,他极为认真地做了多年编辑工作(后任编辑室副主任)。他的工作极为出色,他本有编剧经验,又认真地学习了电影理论(那时自然全是苏联一套),而好学深思,兼通文史,素养极深,于扶植电影剧本,他的贡献极大。《铁道游击队》的写成,洪辛有大功。鲁彦周的第一个电影剧本《春天来了》,得力于洪辛的拔识和扶植。《林则徐》原本有两个本子投来,各有短长,洪辛费尽心机,使之终抵于成,他实是电影战线的无名英雄。后来他终于改做编剧了,尽管来得未免太迟,而其才华的大露,依然令人欣慰。《燎原》一剧轰动一时,就说明了一切。
洪辛的成就,得力于学。他为人木讷,不善交际,不喜应酬,除了我们几个熟朋友时打五百分为戏,他平时唯读书,而于清史及中国近代史用力尤深。前不久有电影连续剧《康熙大帝》放映,我每见其浅薄,就深憾洪辛多年经营的《康熙大帝》未能献诸影坛。他中风之后,起初还用左手在修改。在我的鼓动下,洪辛在六十年代初写过几篇极有分量的电影评论文章,均足以置诸电影史而不移。尤忆其《评塔曼果》一长文,金公仲华读之而逢人宣传。
“文革”使洪辛几遭没顶之灾,他被整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于是来了个“你说什么我就承认什么”,甚至加上荒唐的编造,叫做“双料特务”。这些,自然在以后都澄清了,他什么也不是。我们后来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吃吃说:“反正迟早要推翻的。”真是笨人有笨法。
我为失去良友痛,更为中国电影事业哀。
(原载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五日《新民晚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