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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报国难

时间:2023-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六日,值王芸生先生九十五岁冥诞之期,先生家人拟举办纪念会而未果,《新闻春秋》杂志特出纪念专辑,以光先生之德,因草是文,略述所知。文章报国之念,奠于此时。其文章报国之心,愈演而愈强烈,至死不衰。于学生运动,他发表自己署名文章,公开表示同情与支持。文章报国家,夹缝求生路,王芸生先生及其所领导的《大公报》之所为,可谓至矣尽矣。王先生以个人署名文章答之。

一九九六年九月二十六日,值王芸生先生九十五岁冥诞之期,先生家人拟举办纪念会而未果,《新闻春秋》杂志特出纪念专辑,以光先生之德,因草是文,略述所知。

先生执业报纸,始终如一,终生无他就。一九二七年,以一无学历的青年,始为天津《华北新闻》写言论文章,翌年转入天津《商报》。一九二九年,进入《大公报》,直至一九六六年“文革”事起,《大公报》莫明所以地被迫停刊,在这家报纸连续工作了三十七年。先生一生事业在《大公报》,《大公报》因得先生而益彰。先生与《大公报》,盖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论述先生其事其人,文章报国,四字可尽。然而,这极简单的四个字,包含了一生的辛酸,无穷的曲折。所谓文章报国,无非传统的书生老话,志在立言,为文以垂后世。先生出身贫寒,父亲和大哥都是厨师,二哥为人看门守院,先生以幼子得父兄庇护,入私塾识字读书。十三岁起入社会为学徒。一面发愤自学,一面投入爱国斗争。在五卅运动时主编工会出版的刊物,并加入国民党。遭军阀褚玉璞通缉,于一九二六年逃往上海,经秦邦宪、彭述之介绍,加入共产党。四·一二政变之后,对政治失望,脱离政党组织关系,决心专意新闻工作。文章报国之念,奠于此时。家既贫寒,乃深知民间疾苦,世态炎凉,其所企求报国之文章,便超越了传统的以垂后世的立言之意,而为匡时救世之策,是社会性的。及后,苦学不怠,学问日增,阅世渐深,所见愈广,而为庶民知识分子之代表。其文章报国之心,愈演而愈强烈,至死不衰。

先生为人,疾恶如仇,一身正气。先生行文,痛快淋漓,气贯江河。前者是他文章报国的基础。有此正气,乃能言人所不敢言,做人所不敢做。后者是他文章报国的秉赋。有此擅长,方能挥洒自如,一吐块垒。于是,先生之文,不胫而走,人争读之。

略举数事,以明先生之人与文。一九四六年《大公报》复员上海,某经理以报馆名义做投机生意,发“劫收”财,先生愤怒之下,当众打了这位经理耳光。一九三七年淞沪战起,《大公报》经济困难,先生提出不领社评稿酬,继又提议减薪一半。三年困难时期,先生三次提出自动减工资一百元,未获准,便在银行专立户头,按月存入百元,以备上缴。“文革”之后,他以此款凑足一万元上缴。因为不是党员而未被接受。抗日战争时期,先生在国民党中宣部的记者招待会上,以敢言出名。一次招待会上,主持人凡问不答,先生怒斥之余,鼓动与会者退出会场。抗日战争胜利后,在上海市政府招待会上,每与市长吴国桢争论,痛斥腐败,反对镇压学生运动,更是我所亲见。《大公报》有记者被捕,先生不但力救,且著之于社评以抗议。

先生以忧国报国之心,痛哭救时无长策,发而为醒世惊俗之文,永在人心。其文甚多,仅撮其影响最大者,分述如后。自九一八事变后多次为文反对不抵抗,及后痛斥塘沽协定为卖国。抗战事起,写了大量的社评,主张抗战到底,反对妥协投降。在《不投降论》中高呼:“我们是报人,生平深怀文章报国之志,在平时,我们对国家无所赞襄,对同胞少所贡献,深感惭愧。到今天,我们所能自勉兼为同胞勉者,唯有三字——不投降。”抗战初期,台儿庄大捷,他连写两篇社评,励人心而激抗战。重庆大轰炸,百业凋敝,民生艰苦,他写了名文《我们在割稻子!》,以示全民长期抗战的决心。

对于国民党的贪污腐败,他愤怒已极,拍案而起。并写文章屡予痛斥。藉国民党五届九中全会通过《增进行政效能,厉行法治制度,以修明政治案》,他写了社评《拥护修明政治案》。语锋一转,揭露孔祥熙的女儿孔令伟从香港飞渝,带来“箱笼、老妈与洋狗,而多少应该内渡的人尚危悬海外”(振常按:是时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进攻香港)。接着说:“善于持盈保泰者,本应该敛锋谦退,现竟这样不识大体。”暗示时为行政院长的孔祥熙应该下台。语锋又一转,揭露某部长(按指外交部长郭泰祺)以六十五万元巨额公款购私宅,且私行不检,而作结语云:“总之,非分妄为之事,荡检逾闲之行,以掌政府枢要之人,竟公然为之而无忌。此等事例,已遍重庆,乃一不见于监察院的弹章,二不见于舆论的抗言,真使是非模糊,正义泯灭。”笔酣意畅,正气凛然,难怪其文传诵一时了。社评发表的当天,蒋介石不得不下令将郭泰祺撤职。而社评所揭露的飞机运狗事件,则激起遵义和昆明的大学师生示威游行,喊出了打倒国民党的口号。

一九四二年,河南大旱,三千万人民流离失所,如坠地狱。先生以《大公报》记者张高峰的《豫灾实录》为引,写了著名的《看重庆,念中原!》社评,对照河南与重庆,作了血泪的控诉,矛头直指统治高层,揭露无情,斥责无遗。文章一出,人民传诵,蒋介石气坏,罚令《大公报》停刊三天,记者张高峰则被豫西警备司令部逮捕。

他痛感于政治黑暗,官场腐败,奸商横行,民不聊生,发而为《为国家求饶》的呼吁:“诚恳地向那些官僚国难商人以及一切社会的病菌们求饶,为国家求饶,请您们饶了国家吧!”言之极其沉痛。当战火烧到独山,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之时,他一篇《晁错与马谡》的借题发挥之作,明言:“当国事机微,历史关头,除权相以解除反对者的精神武装,戮败将以服军民之心,是大英断,是甚必要。”权相孔祥熙,败将何应钦,不呼而已出。

其后抗日战争胜利,内战烽烟再起,他呼吁和平,反对内战,一而再,再而三,声嘶力竭,呐喊不衰。于学生运动,他发表自己署名文章,公开表示同情与支持。美国扶植日本军国主义势力,他以日本问题专家的眼光,加以战后亲身访日所见,洞烛机先,阐幽发微,多次著文,言人之所未言。文章报国家,夹缝求生路,王芸生先生及其所领导的《大公报》之所为,可谓至矣尽矣。然而,文章报国难,夹缝求生更不易,凡王芸生先生所为文章报国种种,前既遭国民党当局多次的攻讦,最后复又总爆发,在一九四八年七月间,藉王先生一篇抗议查封南京《新民报》的社评,由蒋介石命令陶希圣,以《中央日报》社论名义,发起了对王芸生先生的所谓三查运动,连发三文,险辣罗织,大肆攻击,并组织其他报刊进行围攻。王先生以个人署名文章答之。虽遭攻讦,未初改衷,他还是抱文章报国之心,写其所写,斗志不减。他写过一篇题为《我的人生观》的文章,以太阳发热为喻,称赞太阳“我要发烧,就是要发烧,非发烧不可”的精神,提出“太阳式的人生观”,即:勇往直前——不顾一切——创造。从哲学上说,此文所析,或不免于无系统,但说明了他抱定初衷勇往直前的精神,于了解他不移文章报国之心可为参考。

解放战争取得了全国性决定性的胜利,终于到了历史转折的关头。王芸生先生应毛泽东主席邀,离上海,经台湾,转香港,到北平,参与筹建新中国舆论的工作。他自视这是他一生的重大转折,以为献身新中国的新闻事业,文章报国,素志可达。从此时到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斗争之前,尽管于报事于人事,他亦有不愉快的遭遇,然基本思路如此,文章报国,初衷未改。所以,上海解放初期,他倾心办报,奋发为文,并热心于社会活动。至一九五二年,《大公报》面临诸多困难,他写了长信给毛泽东主席,汇报情况,请示方略。蒙示进京面谈,毛决定上海《大公报》迁天津,与已由原天津《大公报》改名的《进步日报》合并,用《大公报》名义出版。毛曾当面对王说:“大公王,恭喜你收复失地了啊!”王此时欢愉之情自可想见,天真之念亦由此生。比如,他和李公纯青曾以为,将来的《大公报》是全国政协的报纸,与《人民日报》的关系,如同苏联之《消息报》与《真理报》的相并立然。过去的《大公报》以国外特派记者的通讯为一特色,迁津之前,王先生颇思将来沿旧习派记者出国。一次闲谈,他要我赶快把丢了多年的英语拣起来。而其所思,事后想来,殆为天方夜谭。

与天真同时存在的,是“左”的时代风尚。观王先生所写的《大公报新生宣言》及其与曹谷冰先生合写的《一九二六至一九四九的旧大公报》二文,于《大公报》的性质及为谁服务的论断,颇不合乎事实,且自责过甚流于自污,历历可见。《大公报新生宣言》谓:“历史上所有改良主义者在实质上无不成为反动统治的帮闲甚至帮凶。”更全然不符合历史事实,贤如王先生,他是否写此而不自知其说?恐未必,此所谓时代的痕迹也。

即使如此,王先生得免于一九五七年右派罗网,已属大幸。据说,鸣放之时,他在文化部脱产集中学习哲学,未曾有所鸣有所放,自己也不明白何以在“反右”中奉令检讨;他准备接受宣判为“右派”了,亦不明白何以奉令离去会场,无事了结。但是,他奉令写的揭发他人材料,适于开会前送出,得罪了一批朋友,追悔无及。从此,他变得小心谨慎了,昔年敢言敢写之风不得再。尽管如此,一块多年的心病,还是不可避免地触机而发。一九四五年九月,毛泽东到重庆,和蒋介石会谈。九月二十日,《大公报》于报社宴请毛泽东等,席间,王曾提出“不要另起炉灶”之说。毛答:“不是我们要另起炉灶,而是国民党的炉灶里不许我们造饭。”事过多年,一九五三年九月,在最高国务会议上,毛泽东和梁漱溟舌战,毛在斥责梁时,忽然冒出了一句“当年有人不要我们另起炉灶”。王在座位上突然下意识地弹了起来,说:“这话是我说的。”说完久久未敢坐下。我听说此事,想起王先生过去在闲谈中有触电一语,他说上海的京戏剧场,演戏时场内全黑,女明星出场,身上珠光宝饰,闪闪耀眼,一刹那间,全场灯亮,照着这明星,观众有如触电,继之狂呼。王先生在最高国务会议场中,突然起立,真是有如触电,可见他自己对于“不要另起炉灶”一语,忐忑不安于心者久矣。那么,会完回家,不安者多日,亦乎可想而知。悲乎!

“反右派”斗争之后,王先生只挂了个《大公报》社长的名称,于报社事不再与闻。除了参加社会活动,他重理旧业,写了不少历史论文,观其所作,在文字上已失昔年锐利之锋,措辞显得拘谨,而其多篇论柳宗元之文,论旨近乎趋时,远非当年痛快写来,任意挥洒了,更失“在历史中求史识”之旨,因为历史已经被改造了。王先生写文章是第一流高手,他在《季鸾先生的风格与文境》中曾说,张季鸾先生在文章表现技巧上,曾授他秘诀,即“以锋利之笔写忠厚之文,以钝拙之笔写尖锐之文”。此言极佳,照我理解,此实不止于言技巧。王先生亦善于此道,惜乎,多年来,未再见他此类文字了,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果如此,文章报国难,我重述此语。我一向尊重王先生的学术研究工作,也佩服他的史论和《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煌煌巨著,他晚年于此两事费力甚多,自应尊重。然写此类文字是否合乎他文章报国的本心,窃疑之。因为他的本业和他多次表示愿为之献身不移者,毕竟是报纸。

一九九六年六月五日草成

(原载一九九六年七月六日《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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