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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李公纯青

时间:2023-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李公纯青逝世消息传来,并不突然,甚至可以说早在意中。前此,京中旧友不断来信,为述纯公病状,告为肝癌,已有腹水。这自然意味着将不久于人世。唁函对于纯公的为人处世,道德文章,评价极为精当。这是众所周知和公认的。纯公其时除了参加社评委员会和《时代青年》发稿,一般很少到报社,我们极少相见。杨刚大姐不久离港北上,在杨东莼先生到香港《大公报》以前,作为中共党员负责人,纯公多任其劳。

李公纯青逝世消息传来,并不突然,甚至可以说早在意中。前此,京中旧友不断来信,为述纯公病状,告为肝癌,已有腹水。这自然意味着将不久于人世。五月二十五日,得信,知纯公果然在五月二十日逝世。在短短一封唁电中,实不足以表达我的哀思。好在老友张契尼已先此代我签名于在京《大公报》旧人写给纯公夫人谈家芳女士的唁函中。这封唁函由契尼执笔,节录如下:

惊悉纯公病逝,极感悲痛。哲人其萎,天丧斯文!

纯公平生,志行出处,学业文章,清流推誉。才足以济世,而淡泊于仕进;学足以立言,寄哀愤于论述。笔耕五十年,流风满天下。

我等与纯公共事有年,平生风义在师友之间。回思寒灯夜话,获益良多,忽闻闭影重泉,千秋怅望。

……

唁函对于纯公的为人处世,道德文章,评价极为精当。在充分表达同人哀思之余,又有句云:“伤大雅之不作,虽哀痛其谁陈!解人世之纠缠,得甘寝其何伤。”可谓哀而不伤,正得纯公本意。纯公早已写就遗嘱,谓死后不举行任何仪式,不登报,不通知亲友和子女(子女多在国外),遗体献作科学研究,其豁达如此!我写这篇悼文,在天之灵,当不以为然。魂其有知,尚请恕我。

纯公今世名人,一生所为,业绩永在。新华社发表的逝世消息,称他为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著名政论家和日本问题专家。这是众所周知和公认的。又说他“是在台湾同胞中享有崇高威望的一位政治活动家”,“他积极参政议政,发挥民主监督作用,对国家的大政方针,积极献计献策”。这两段话自然包括了许多重要内容,纯公日常从不以自己所为告人,朋友们自然也不问及,但都感觉到他在这方面做了许多工作。由于他学识渊博,好学深思,对日本问题、台湾问题,数十年研究有素,自能见他人之所未见,发他人之所不能发,加以他总是坦率直言,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就更有其价值,更为领导和人们所重视。这些,自然非我所能道。从我所接触感受,我尊重他的长者风度,佩服他的学识文章,敬重他的坦诚待人,心仪他的淡泊宁静,尤敬他的光明磊落。

纯公籍隶台湾台北,是祖辈由福建安溪去台湾经营茶叶业,因而落籍的。他在台湾度过童年,不愿当日本臣民而到厦门读书,入集美学校,毕业后去南京,入中央政治学校毕业。一九三六年留学日本,翌年抗日战争爆发回国,入上海《大公报》工作,此后历经香港、重庆、上海、天津、北京诸地《大公报》,于一九五四年调离。

一九四六年七月,我入上海《大公报》工作,纯公时为上海《大公报》社评委员(即主笔),兼主持编辑《时代青年》周刊。他写的社评多为国际问题,特别有关日本问题社评,凡非王芸生所写,皆出于他之手笔。时《大公报》有许多周刊,每天轮流见报,编者多为社外名流,如周太玄先生主编《新思潮》,洪深教授主编《戏剧与电影》,章靳以教授主编《文艺》,戈绍龙医师主编《医药》,只有这个《时代青年》和另外个别周刊是由纯公及其他社内人主编。他写的社评,鞭辟入里,分析精当,洞烛机先,启发了无数的读者。反美扶日运动兴起之时,他和王芸老两相辉映,写了一系列的社评和专栏文章,传诵一时。他的文字修养极深,纯粹是中国文章写法,足当练达之评,且极注意文字的音韵,读之铿锵有声。《时代青年》则抓住时代的旋律,联系了广大的青年。当内战风云骤起之时,他在《时代青年》上,以几期的篇幅,发表了时事测验答案,其形式既开先河,其内容则表达了时代的心声,为人所注意,也遭到国民党当局之恨,组织人员投寄答案,为纯公识破,揭之于报端。同时,他尽力保护作者,遇有言词激烈的文章,他总为之易以假名,甚至告诉作者提起注意。国民党当局每有追查作者真实姓名和地址之举,他义正词严拒绝交出。这个刊物最后还是被勒令停刊了。纯公一向谦虚自处,一生所为,很少对人言。他初入报社,在香港工作之时,有一夜成名之说。后来,老友苏济生多次问他此事,他都笑而不答。问急了,他淡然一语曰:“不过一篇社论。那是过去的事了,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成了他被人问及自己事的经常答语。唯一的例外,是他时或稍以编《时代青年》之事见告,可见他对于这个刊物的满意。

纯公其时除了参加社评委员会和《时代青年》发稿,一般很少到报社,我们极少相见。一次偶然的机会,恰恰是在社外,得以相遇,然后才过往较多,时作长谈。刘文辉将军驻南京代表、四川民盟的负责人范朴斋先生一次邀请午餐,表述刘文辉将军希望与上海新闻文化界联系之意,我与纯公不期而遇于此。

饭后,我和纯公步行至南京路报社。且行且谈,内容今已忘记,但给我的印象,是增强了我对纯公的信赖。数日之后,我往访纯公于其东横浜路寓所,倾心作长谈。他分析形势,透彻精辟,这本在我料中。言谈间,处处表现出他博闻强识,于文学,于历史,都有精深的见解。并表示,现当中年,只以写时事评论为宜,到了晚年,他要写小说,他说是人到晚年写小说最适宜。这个议论不一定会为人所赞同,但其本意,是说人到老年涉世更深,看事可更透彻,亦是至理之言。历数十年之后,他在给我的信中,每以我放弃创作为不可取。我不知道他晚年是否真的写小说了,但以精力之不济,欲写恐已无从。在这次谈话中,他还为我详细介绍了《大公报》的人和事,使我这个新来者有所知而以自处。

和纯公真正熟悉起来,是在一九四八年到香港以后。这时纯公与杨刚大姐作为中共地下党员,与《大公报》诸领导运筹策划,自然作用极大。去港以前,他代表中共和王芸生先生多次谈话,邀请芸老经香港北上参加新政协,此事已见于纯公所写回忆文章,成为史料。杨刚大姐不久离港北上,在杨东莼先生到香港《大公报》以前,作为中共党员负责人,纯公多任其劳。他在《大公报》内所任皆大事,而于报纸之具体业务,过问不多。但是,他做到了依靠一批进步群众,上下配合,如脑之使手,运用自如。一次,夏公(衍)对刘克林、谭文瑞和我作长谈,归结为一句话,即一切听纯公安排。

上海解放以后,纯公又继杨刚而由天津南下领导《大公报》,日夜辛劳,厥功之伟,应留待写《大公报》史者去记述,非此短文所能记。我所不能忘记的是,身居领导,纯公的地位变了,他的为人处世则始终如一。他总归是一个书生,一位学者,他常说君子之交淡如水,那是指他反对无聊的应酬。解放前,《大公报》某公做五十大寿,在一家游乐场哄闹了一天,他很愤然,把请帖扔进了字纸篓。后来,在开社评委员会之时,寿翁向会上每人作揖致谢,轮到向纯公作揖,纯公淡然曰:“对不起,我没有去。”其性格足当狷介之评。但他对人则真诚热情,绝不说一句假话和官话,自然更没有一点架子。应该说,他对人充满了人情味。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有时不能适应于社会,甚至难免为一些“永远正确”的人所批评。他曾经对我说:“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怒形于色。”我一生总记住他这句话,但恐怕至死也不能改变。反观他自己,其实始终还是书生本色,不足处今世之变。

后来他调离了《大公报》,如果要说做官,应该是高升了。担任了台盟中央副主席,还有人大、政协常委的头衔,成了出头露面的人物。诚然他做了很多重要的工作,但我总以为这和他的本性未见得相符合。调离之初,曾来一信,只对我谈了经过,告调去《大公报》代替他者为何人,字里行间,我看不出他的喜乐。

一九五七年之难,他虽未遭灭顶,终不免于波及。所被指责之罪,多与《大公报》有关。此后,他被闲置于外交部做研究工作,直至一九七七年重返台盟,仍任副主席。离休之后,任台盟中央评议委员会主席。

近年去京,我总尽可能去看他。每作长谈,忧时感世之情表露无遗。身体衰老了,书生本色如故,读书为文,思考天下事。朋友为他整理旧作,编成文集二册,纯公定名为《笔耕五十年》及《望台湾》。一次忽然得他一信,谓一篇旧文引用了刘知几的《史通》,他要再加查对,在京未能觅得《史通》,他估计我应有此书,嘱为查核。我将他需要的一章复制寄去。文集编订完成,竟然没有地方可以出版。一介书生,哪里支付得起偌大的资助费?他对朋友说:“宁可不出版,不要去向人要一文钱。”这是纯公的本色。现在得知,出版之事已有着落,惜乎纯公不及见了。

晚年最大心事,是期望有人写作《大公报》史。1985年他违背不写回忆录的夙志,连续发表两篇回忆《大公报》之作,盖出于对历史负责而作。就其大者而言,这两篇文章,实是写《大公报》史最富价值的材料。本此意,逝世以前,不断对探望者殷殷道其希望《大公报》史能写成之望。

纯公尽管所患是肝癌,据说死时并无痛苦。从遗言里亦可见其坦然之心。然其忧国忧民之赤诚,总回荡于我的脑际。

一九九〇年六月四日写

六月十九日改订

(原载《上海滩》一九九〇年第八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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