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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从政”议

时间:2023-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两文系同一类型,主题亦相同,即如何看待国民党统治时期学者从政的问题。翁文灏、钱天鹤属于学者从政。这里,只说民国时期学者从政一事。一次参加一位博士研究生论文答辩,论文为关于胡适派自由主义者,中心即是这批自由主义学者的论政从政。他以吴国桢为学者从政,亦示意吴国桢是一位自由主义者。何得谓为学者从政?谈学者论政从政,或说从论政到从政,追溯其源,得论列著名的《我们的政治主张》这篇宣言。

本期(一九九八年第八期)《读书》有两篇文章引起我注意,一是王梅《翁文灏的六十年》,一是钱理群《“遗忘”背后的历史观与伦理观》。两文系同一类型,主题亦相同,即如何看待国民党统治时期学者从政的问题。所不同者,前文似系出于翁文灏的研究者,其内容所及,止于对翁文灏个人的评论。后文作者则具两重身份,他既是学者,又是他所编《钱天鹤文集》主人公之子。作为学者,他从一个普遍现象谈问题,即文中所谓的历史观(作者谓之为“先驱者被研究者遗忘了”);作为家属,他以几十年切身所感看问题,即其所谓伦理观(作者谓之为“父亲被儿女们遗忘了”),于是,作者“被一个问题所困扰:‘遗忘’——儿女以仇恨代替对父母本性的爱;研究者将一部分对象人为地拒之门外,这意味着什么?这样的怪事为什么在本世纪屡见不鲜?”两文所显示之深浅不同,看问题之厚实与浮泛不同,令人感受到的沉重与淡然不同,以类属相近,便并而论之。

钱文提出的问题,其实在他自己的这篇文章里都已经解答了。文章提出了“强迫遗忘”一词,这“强迫遗忘”自然不止于文章举以为例的我国农业科学界先驱之所实践,实及于一切科学救国论者之所探索,之所从事;进而,凡是主张点滴改良以达到国家现代化的一切努力,只要不赞成和从事于用武力推翻现政权(即革命),无论是科学救国、教育救国、实业救国,就通统被称为改良主义。这改良主义,乃是对革命的破坏,而对于当时的现政权言,则是做装点门面的工作,是帮闲,是帮凶。自然,也许找不出有以上说法的法令根据。唯其找不出,就更可怕,更见深入人心,对于研究者和被研究者之作为过来人都是如此。那么,对于钱文所问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十年(一九二八至一九三七年)在中国近代史著作上何以成空白,也就不答自明。

至于钱文所说的“父亲被儿女们遗忘了”的现象,同样是“强迫遗忘”,而为儿女的切身利害,这现象要比前者(“先驱者被研究者遗忘了”)深入得多,普遍得多,影响大得多。岂只是“遗忘”,还必须背叛,必须划清界限,必须鸣鼓而攻之,这更是很多人所经历过的。这种状况,近年颇有变化,然其变化,亦非趋于正常,而是以政策所需,入另一种状况。

历史研究之未入正常,自然是大势所定,历史学者无力无法与之抗。但是,历史学者是否都感觉到了这种现象不正常,是否都曾与之抗?这也显然未必,有的禁区实际是历史学者所自定,画地为牢,禁了他人也禁了自己。好在,这种现象逐年有所改变,在学术研究上,禁区之能趋于无存,毕竟是可望可及的。以近代史民国史研究说,所谓改良主义的紧箍咒念得少多了,而能认真地实事求是地历史地评价改良主义的功用的作品,亦从社会进化言,改良未必不如革命,革命未必胜过改良。从实际功效言,已有明证。今年是戊戌维新百年纪念,政变使中国失去了一次很好的机会。失败的原因很多,康梁为首的维新党人把事情看得太轻易是其一,这就是蔡元培批评的“康党所以失败,由于不先培养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数人弋取政权,排斥顽旧,不能不情见势绌”。亡命海外的维新人士,吸取了教训,他们乃倾全力以开民智。其所作为,远较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为多,功效也远较革命党人所为要大。经历一场运动,社会总前进一步,即使对于当政者的施为亦然。试看距戊戌仅仅两三年之后,经庚子之败后的清末新政,所改革的广度与深度,都远远超过了戊戌新政即可知。而其后(一九〇二年)梁启超与汪精卫为中国国民资格是否可为共和革命一事反复争论,孙中山未置一词,反于民国成立历经混乱之后,写《孙文学说》,创革命阶段论之说,以为中国国民资格是时不足为共和国之民,其所立论,皆当年梁启超之所已言。于此,足可破当年章太炎“民智未开即以革命开之”的大话空言了。

据此,回头去看民国时期一大批寻求和致力于点滴改良的各类教育家、科学家、实业家、学者等等,包括《读书》上举两文写到的翁文灏、钱天鹤,他们实是致力于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躬行实践者,是中国先进人士的代表。这些人中,其著名者,如晏阳初之创平民教育,梁漱溟之办乡村建设,侯德榜之创久大公司,卢作孚之建民生航业,均属一类。翁文灏、钱天鹤属于学者从政。否定了他们对社会的贡献,改良的功劳,甚而以为不过是为腐败的国民党装点了门面,只有功于国民党,那就如同“文革”时期被制造出来的“清官比贪官更坏,清官延长了腐朽的统治”的荒谬说法。这里,只说民国时期学者从政一事。

先举近来所经之事。一次参加一位博士研究生论文答辩,论文为关于胡适派自由主义者,中心即是这批自由主义学者的论政从政。它不过以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大陆的几家杂志和五十年代初台湾的《自由中国》杂志为代表,尽管自由主义和自由主义者在中国并没有深厚的传统,而这篇论文所列的名单,数量已经不少,其中由自由主义学者转而从政的,亦有相当数量。但是,对于所谓自由主义学人,须有严格的界定,不能认为凡在国外受过高等教育得有学位的人都是学者,回国后服务政府就是学者从政。而称之为自由主义者,更须有特定的思想内涵,不能以一时一事为定。曾见一位硕士研究生写学位论文,他的研究对象是上海市长吴国桢。他以吴国桢为学者从政,亦示意吴国桢是一位自由主义者。这都说不通。吴国桢从美国留学归来,只是在上海一家无籍籍名的大学教了一年书,即入仕途,一路顺风,官居高位。论学术,只是一本英文学位论文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再无任何学术著作,何得谓为学者?何得谓为学者从政?吴国桢只是国民党政权中的一位官员,一位务实、任事和能干的官员,本人作风较为民主,与旧官僚有不同而已。不能论定他是一位自由主义者,亦不能因其晚年由反蒋经国而导致与蒋介石决裂,远走美国,论定为自由主义者。其间界说,不划分清楚,便易致混乱。

谈学者论政从政,或说从论政到从政,追溯其源,得论列著名的《我们的政治主张》这篇宣言。宣言于一九二二年五月十三日发表在胡适与丁文江等主办的《努力周报》上,胡适起草,蔡元培领衔,签名者共十六人,皆著名自由主义学者,以北京大学教授占数最多。十六人之名及职业依次为: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北京大学教员王宠惠,北京大学教员罗文干,医学博士汤尔和,东南大学教育科主任陶知行(即行知),东南大学政治经济科主任王伯秋,北京大学教员梁漱溟,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李大钊,北京大学哲学系主任陶孟和,北京大学教授朱经农,北京大学教员张慰慈,北京大学教员高一涵,北京大学教授徐宝璜,美国新银行团秘书王徵,前地质调查所所长丁文江,北京大学教务长胡适。

宣言引起广泛注意。时值南北分裂,北京政府极为腐败,宣言提出了后来名著一时的“好政府”主张,此后相沿称为“好人政府”主义,自然为社会各界所瞩目。宣言首述他们的政治改革目标,认为国内优秀分子无论其理想中的政治组织是什么,作为最低要求,则应以成立“好政府”为目标,“我们应该同心协力的拿这个共同目标来向中国恶势力作战”。次列“好政府”的涵义,谓消极方面是要有正当的机关以监督不法官吏,积极方面则在:一为充分运用政治的机关为社会全体谋福利,二为充分容纳个人自由,爱护个性发展。进而提出政治改革的三个基本原则,要求宪政的政府,公开的政府,有计划的政治。再而宣传政治改革的唯一下手工夫,在于须要奋斗的好人,须要有决战的舆论。最后提出他们的具体政治主张,分别为:南北议和,裁兵,裁官,改良选举制度,财政公开。

这是一批自由主义者比较完整的政治改革主张,为国为民,用心良苦,而在宣言发表当时的激进主义者看来,自然以其为改良而嗤之。后之治史者,亦以其改良而不予认同。这中间包括我自己,十余年前,写《蔡元培传》,我认为这个宣言“带有明显的改良色彩”,“寄希望于‘好政府’,而事实上当时不可能有什么好政府。”此种误断,今天看来,说得轻一点,是简单化,绝对化。说得重一点,是无知无识,不谙历史。今日深自愧悔。

这个宣言,从酝酿、组织、起草到发表,核心骨干,最积极任事的是胡适。《努力周报》于此有载,而现存《胡适日记》,则连续多日记载了经过。在胡适的促动下,他们经常有茶话会的举行,所说已超出了这篇宣言之筹措,而实拟成立经常性的论政组织,并酝酿推动成立好人政府内阁,这就是后来的王宠惠内阁。可注意的是,胡适虽于此最为热衷,他却没有从政。他的朋友们相继为官之后,他始终是在野之身。一直到抗日战争爆发,他应蒋介石之邀,初以民间身份游说美国协助抗日,后来勉强担任了驻美大使。留下来一首写给陈光甫的诗,即著名的四句:

偶有几茎白发,

心情微近中年。

做了过河卒子,

只能拼命向前。

从诗看,亦可见他不热衷于当大使。后来,他果然在美国也没有多少事可做了,而热衷于去校《水经注》。胡适从政,仅仅是这一次。抗日战争胜利以后,蒋介石要他竞选总统,这明显的只是施以口惠,胡适也明知为虚,经不住蒋一说再说,胡适似乎也心动了一下,最后自是笑话。之后任北京大学校长,一九四九年之后,在美多年,颇不得意。勉强地去了台湾,任“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大言从政,而自己并不热衷于从政,这个自由主义者,毕竟为学者,为国共两党所同不喜欢的人。王梅《翁文灏的六十年》说胡适在学者从政风中当了国民政府的外交部长,大谬。

“好政府”宣言主张好人参加政府,无补于大局,王宠惠内阁以失败告终,厥后因罗文斡案演变为好人退出政府,誓不与北洋政府合作,又成另一阶段。时在一九二二年底至一九二三年初,先有北京教育界和各校学生反对政客彭允彝为教育总长。继之,司法总长罗文斡(为“好政府”宣言的列名者,原北大教授)前因金法郎案被捕,业已宣告无罪,于一九二三年一月十一日出狱,至一月十五日,国务院开会忽由彭允彝出面干涉,提出再议,罗文斡被非法逮捕。蔡元培愤司法不能独立,人权遭受蹂躏,经与汤尔和、邵飘萍、蒋梦麟诸人会商,于一月十七日向大总统黎元洪提出辞去北京大学校长呈文,并于同日宣布“自本日起不再到校视事”,又于二十三日发表《为罗文干遭受非法逮捕启事》,此启事刊登于《努力周报》时,易题为《关于不合作的宣言》。蔡元培一生多次辞职,以此次辞职目标最为明确,即反对蹂躏人权,反对黑暗政治;态度最为坚决,说走就走,且从此离开了他奠基的北大。他说:“元培目击时艰,痛心于政治清明之无望,不忍为同流合污之苟安,尤不忍于此种教育当局之下,支持教育残局,以招国人与天良之谴责。惟有奉身引退,以谢教育界及国人。”堂堂之鼓,阵阵之旗,一呼而百应。胡适在《努力周报》连发所写三文,《蔡元培以辞职为抗议》、《蔡元培的不合作主义》、《蔡元培与北京教育界》,予蔡以支持,无异为将一年前他极力主张的好人参加政府转换为好人退出政府。因形势的变化,政治主张亦有所变异,而自由主义的理念不变,且正因是持此理念,而须有所变易其政治主张。

蔡元培参与列名《我们的政治主张》宣言之前,对于参加政府与否,已经有过一次考验,那就是接受担任北大校长的事。当时的北大极为腐败,他的多数友人认为赴任于他的声名有碍,劝他不就,而少数人认为,既知腐败,就该去整顿。蔡元培以为,这少数人的劝驾,“也是君子爱人以德的说法,我到底服从后说进北京”。此事得到孙中山支持,孙以为“北方当有革命思想的传播,像蔡元培这样的老同志,应当去那历代帝王和官僚气氛笼罩下的北京,主持全国性教育”。蔡元培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思想就任北大校长。此事,南方革命党人对他仍有误解,以致在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讨论选举他为监察委员时,颇有不同意见,而孙中山对人解释说:“我知道他最清楚,他对革命的贡献是一般人不易了解的。”在北大实践的结果,蔡元培以“思想自由原则,兼容并包主义”为北京大学奠立了自由主义的可贵传统,其得失之间,所收获,所受益,又岂能论定只是北洋政府之一面,深所受益者其实不是北洋政府,而是民族、国家与学术。此事甚明。以此看南北统一之后,以至于三四十年代之间,大量学者专家转而从政,从表面看,是为国民政府增加了生气,而实际所在,亦在于民族、国家、学术与中国的现代化事业。这些从政的专家学者,他们都是参与中国现代化的躬行实践者,不能仅以他们服务的这个政府的性质而片面为论,不能仅以这个政府的统治者为一党专政的国民党而片面为论。

对上举《读书》两文所写的翁文灏、钱天鹤两位之所为,亦当如是看。翁文灏先生学术成就,众所周知,他的政绩也并非就是随着国民党政权失败而失败。就我所知,他主持的战时生产局在抗战期间就极有作为。于钱天鹤先生,我稍有所知。我的一位至亲,是著名的兽医专家,钱先生为农林部常务次长时,他是渔牧司司长,此后亦长期在钱先生领导下工作,日常谈话所及,他对于钱先生的学术与治事,甚表钦佩。赴台后,钱先生所主持的农复会,对于农业经济的治绩,亦曾多闻赞声。由事及人,再返观其事,乃有所感,为《“学者从政”议》,以补《读书》两文之未备。

一九九八年八月二十四日

(原载一九九八年九月五日《文汇读书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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