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柯灵创作生活六十周年,我不知道除了文学界、电影界,新闻出版界是否参与筹备工作。柯老手出多面,文备众体,在文学艺术方面,小说、散文、杂文、评论、电影、话剧,著作累累,而他所主编的杂志,最具业绩者当推《万象》与《周报》;他在新闻界工作亦有多年,不同于有的作家,为报纸编文艺副刊属于玩票性质,和这张报纸的整体无涉,他是认认真真参加了报纸工作,不只编文艺副刊,还编群众性副刊,并主持报纸笔政。报刊生涯,既开拓了他的生活面,阅人世之变迁,增生活之积累,成创作之素材,又复为他文备众体创造了条件。
柯老是一位与时俱进的人。从初涉世事,步入文坛,六十年来,跟随时代的步伐前进,一步一个脚印,他自己和他的读者心中都是清楚的。孙中山先生说:“时代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不只是指政治潮流,在思想文化上亦然。所谓潮流,就是经过了实践的考验,衍化而为真理,它考验着每一个人,尤其是知识分子。柯老在这一场考验中,答案是出众的。几十年来,世事迁移,时代变化,他与之俱进而步入前列。最为可贵者,晚年以来,人老了,耳背了,但是,他的一颗赤诚之心更热了,观察时事,洞烛机先,每有所见,辄秉其赤诚之心,发而为真诚之文,其文乃能言人之所不能言,发人之所不敢发。这就是所谓情真意真,文乃能真。六十年文字生涯,著作等身,晚年之作,最是光辉毕现。揆其原因,这倒不仅仅是因为阅世愈深,思想境界愈高,文字锤炼愈力,其关键乃在于洞明世事,更全心体现其赤诚之真。这正如同我们热爱巴金老人的作品,而更尊敬他晚年的呐喊一样。
三年前,柯老和我共同熟识的一位朋友在京突然逝世,他参加了在上海举行的追思座谈会,作了精辟的发言。他说:这位著名的历史学家毕生不只在研究历史,同时在参与历史,所以才能有那些振聋发聩之作。他希望历史学家都要参与历史。如此一席话,听来似乎平常,却震动了与会的历史学家们。细思之下,平常的话语道出了真理之言,历史学家不正更应该去体现这个真理吗?历史学家为他人写历史,也在为自己勾划历史。历史学家是否科学地表现历史,就是对他是否参与历史的考验。今天回思,柯老也一直在参与历史,用他的爱国之心,用他的赤诚之真去参与历史,而到晚年,这种爱国之心,这种赤诚之真,升华到了新的高度,与历史的发展结合愈紧密,思想愈深邃,乃发而为金石之作。我们尊敬长者,首先应尊敬这一点。
柯老文备众体,所涉之域,均有佳作,这,自有文学史家去评议,不容我置喙。我只想说,我最喜欢读他的散文,尤其是他的近年之作。这些作品,不只是言必有物,言必有中,且思想深邃,在在予人以启示,一读再读,领会至于无穷。他的文字造诣,堪居当今散文大家之上上乘,遣词用句,工整恰当,悬之国门,难以易一字。读其作,既得思想之启示,复享受至高的美感。其文更有极强的音韵感,读来琅琅上口,铿锵有声,是诚金石之鸣,可诵可背。这种文字,求之当今散文,堪称独步。文学革命,诚然功德无量,而忽略了中国文字的音韵性,但求明白如话,而不谙音韵节奏于文章的关系,读来便索然无味,令小儿辈去背诵此种文字,真是大苦之事。柯老国学功底深厚,乃能独领风骚。
熟识柯老的人,都知道他写作态度的严肃认真。一名之立,旬月踟躇,一字之斟,捻断数根须,一篇短短文章,他都苦思冥想,广征博引,字斟句酌。对他来说,从无一挥而就之事。持此态度为文,数十年如一日,至近年而愈甚。朋友熟知他贴在门外“下午四时以前谢绝来访”的告白,告白还是挡不住来访者,于是,他每日清晨手持书包,赴邻近马路之小室潜心“上学”,风雨无阻,傍晚方归。他的夫人陈国容戏称他为小学生。数十年来,他正是以“小学生”的虔诚去写作。“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对他来说,是从来没有去这样想过的。求之古人,杜甫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其实也是才子态度,柯老非为惊人而讲求文字。贾岛的“推敲”和李贺的“呕出心来”庶几近之。不下苦工,不得佳作,柯老正是秉此以为文,对自己负责,对读者负责。“言之不文,行之不远”,文章文章,文而后章,应是至理名言。柯老于此,可为楷模,他既是大文学家,又是大文章家。此二者在作家之林,并非都能统一。
想到我自己身经的一事。几年前,我的一本小书将要出版,蒙他允为一序。我总以为此易事耳,而他所持的严肃认真态度,着实使我既感且愧。这本小册子本非学术文章,不过写异国游记谈及学术而已,而柯老要索看他未曾看过的我的部分史学文章,还详细看了我的学术自传长文,然后命笔为文,一月方成。他为写这一篇序言所花去的精力,使我久久不安。
他没有一天停笔,他有太多的文章要写,而最使他牵挂心上的,是经营多年的反映上海一百年社会变迁的长篇小说。以他写任何文章的严肃认真,创制这么一个巨作,所费精力之深,可想而知。八十三岁的老人了,他在和时间赛跑,这种勃勃雄心,鼓舞后生奋发以进。“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百年上海确是值得反映,他又是最了解上海的人,此长篇巨制之成,海内外所热切期待焉。
柯老籍隶绍兴,真正的人文荟萃之邦,古代、近代到现代,大禹陵前,越王台下,孕育了多少豪士学人。柯老虽幼年失学,得斯土之滋养,秉苦学之不倦,老而弥勤,博闻强识,与日俱进,其业乃愈老而愈彰,纪念他的创作生活六十周年,从他身上所可激励于人者正是多多。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日
(原载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九日《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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