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戏剧学院陈多先生来一电话,说是他们编辑熊佛西先生选集,找不到佛老的《山水人物印象记》,问何处可得。此问事出有因。缘三年前辽宁《书趣文丛》拟收《山水人物印象记》入辑,编辑以为佛老久已为人淡忘,今日青年甚或不知其人,要我写一篇前言,介绍其人其事。文章是写了,也发表了,可是这本书并没有能出版。原因是书的字数过少;要找佛老他作增入,亦未能成。辽宁《书趣文丛》出佛老书的设想,本来甚小甚小,不过是企图以佛老的散文作一个契机,引动人们重新忆起这位中国戏剧运动的拓荒者、教育家、剧作家和文学家,其事未成,不免可惜。如今由佛老手创的上海戏剧学院来完成这件事,且计划颇大,包括佛老的各类作品,据说大部头之作不列,也有一百多万字,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于佛老于上海戏剧学院,皆得其宜。此事毕功,庶几上海戏剧学院校园之中,佛老的巍巍铜像得有良伴,不致独立冷落了。
庆幸还有一个上海戏剧学院在,还有佛老众多的门弟子在,他们想到了这件事。如不然,当今的选家和出版社未必能想到佛老。近年,出版事业可谓兴旺,各类选集出版甚多,但是,被选编集的面不广,往往集中于少数甚或是几位名家,甚而选之又选,集之又集,出了多次,而冷落了一些不应冷落的当年也是有影响的人。
韩石山先生倾数年之力,写成《李健吾传》,他极有根据地为李健吾先生之被冷落多年鸣不平。类似李健吾先生这样情况的,恐不在少数。幸得有一位山西同乡为李先生写传鸣不平,没有这一层关系,怕就无人替他作不平之吁了。也有例外。偶见报纸广告,四川出版了《谢文炳选集》和《饶孟侃选集》,谢、饶二先生,恐怕对于今之文学界已经是极生疏了。他们都是文学界前辈,饶先生以新月派诗人出名,谢先生早年由清华学堂留美,精研西洋文学,终身执教国内各大学,以小说鸣世,高龄作古前犹在写作反映他亲身参加的五四运动的长篇小说。为谢、饶二先生出选集,不知是哪一位的高明远见,使得这两位前辈不致身后太寂寞。我说它是例外,但愿它不是,还望能有这样的不赶热闹的选家和出版家。
学术界的例子恐怕更多,更反常。历史学家黎澍,逝世即将十年,他生前应邀自编的选集,人一死即遭毁约退稿。稿子转到另一家出版社,初是保证出版,后复设辞拒绝。稿子又转到另一家,亦复迟延数年,至今未能面世。
以上所说,几位作者都是生死大陆的人,即使他们的作品逐渐为人淡忘,毕竟或多或少尚能知其梗概,如果是换了海峡对岸或海外的华人学者,对于他们的学术著作就知之更少了。两岸或大陆与海外学术文化的交流,只在近年渐趋频繁,早年之事,则太隔膜了。这里且举二例。
先说傅斯年先生。傅斯年先生渡台之后,于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二十日猝然逝世,年只五十五岁;且他一九二六年自英、德留学归来,迄于逝世,担任学术行政领导的岁月,远长于教书和从事研究的时间,我便认为,傅先生的著作和文章不会太多。再有,傅先生向称早慧,读书北京大学,主办《新潮》,为文极丰,只一九一九年元旦《新潮》创刊号这一期上,他就发表了十六篇文章,渡台之后,恐怕未必有多少新作。最近得到友人所赠台湾联经出版事业公司一九八〇年出版的《傅斯年全集》,大出意料,竟然厚厚七大册。可称丰硕。更闻尚有未曾发表的遗著多篇,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正在整理,将出新编全集。
对于傅斯年先生的著作情况不明,只靠耳食,便产生了对他学术观点的误解。仅就史学言,大家都说他是个史料派,所谓“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史学便是史料学”,两语便是“明证”。他还有一句名言:“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治历史学的人,其实是深服他下功夫找材料的精神,但总以为他是忽略史观或提倡无史观的。读《全集》有关文字,可知事实并非如此。他所谓的“史学即是史料学”,是以求实的态度破当时极流行的疑古派的陷墟,他是要找遍一切可用的材料来重建历史。所以台湾的学者,称傅斯年为史学重建派。要知道傅斯年一再提史料的重要之时,疑古派炙手可热、如日中天,傅强调史料正为破疑古之论。傅先生和疑古派领袖顾颉刚先生是同学同班同寝室的好友,说来有趣,顾先生之倡疑古,还曾受到傅先生的影响。远在北大读书时期,是傅氏先倡疑古之论。他在《新潮》创刊号发表论文《清梁玉绳著〈史记志疑〉》,大倡疑古,说是:“中国人之通病,在乎信所不当信,此书独疑所不当疑。无论所疑诸端,条理毕张,即此敢于疑古之精神,已可作范后昆矣。”由此引申,他赞宋儒疑古,所以能超越汉唐;清儒皆善于疑古,所以清学高,于是作结云:“可知学术之用,始于疑而终于信,不疑无以见信。”傅之疑古,远早于钱玄同、顾颉刚二氏。待傅赴英德留学之时,顾大倡疑古,且有大成,消息传到国外,傅对顾“层累地创造古史”之说,大为倾服,认为这是“史学中央题目”,写信给罗家伦、姚从吾,称赞顾氏“在史学上称王”了。
可是,一经深研,傅氏思想一变,由疑古而走入重建史学之域。返国后的几年里,傅氏不遗余力反对疑古派,他认为顾氏“层累创造说”乃是以史料之无去论断史实亦无,是犯了方法论上的默证之误。他说:“以不知为不有,是谈史学者的极大罪恶。”“以不知为不有,以或然为必然,既违逻辑之戒律,又蔽事实之概观,诚不可为术也。”这些话似都针对老友顾颉刚先生而发。秉此,从积极方面着手,便是“史学便是史料学”,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他不但倡导其说,且秉此以行,历史语言研究所安阳殷墟考古发掘,使中国信史得以推前,便是傅氏及其重建派的最大功绩。
以上所说,如果不读傅氏之书,单从他倡导的口号名词上,怎能理解?宁不产生对傅斯年之学的误解吗?大陆选家何不分一点精力去认真做一些选傅的工作?曾阅书刊广告,天津出版了一本《傅斯年选集》,求购未得,不知道是怎么选的。又知上海出了一本傅的随笔选,则其内容不在学术可明。
次举黎东方先生。黎先生是一位九十高龄已过的历史学家,是梁任公先生高足,执教国内各大学有年。他掌握了中国传统的讲史之体,抗日战争时期,在后方各大城市公开讲演中国历史,鼓抗战而励人心,声名大著。渡台之后,以讲史之体,写成讲述几个朝代历史的《细说》多部(如《细说明朝》、《细说清朝》等)。一家出版社得黎先生同意,为其中的几部出版大陆版,命为序,得读其书,深感这是历史的严肃的通俗化极有意义的工作。黎先生对大陆出版他的书极感兴奋,表示出版之日,他定要从美国远道来与。此事牵延至今已有数年,也不知现在怎样。在台湾电视、歌曲甚而是《戏说乾隆》之类的荒诞故事畅行大陆之际,严肃的历史通俗作品,何以竟无余地可入,甚不解。
“小议”仅求选家、出版家对文中所议能予一议,幸甚。
一九九七年九月十四日
(原载《书城杂志》一九九七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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