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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年方悔读书迟

时间:2023-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现在的四川,俨然泱泱“大国”,人口达一亿以上。老辈每以联语讲示,自炫门第。大门挂一木牌,上书“黔南唐寓”。通家之好,情亲多年。他们的第三位老师,与前两位大异其趣,是著名反孔非孝的吴又陵虞先生。读了两年书,又相偕回来。洙源先生是著名经学家,主讲离明书院,并在成都大学任经学教授。《诗经》、《左传》读完,选讲《史记》和《资治通鉴》,同时也挑选一些唐宋文教读,但绝不按照《经史

我是四川成都人。现在的四川,俨然泱泱“大国”,人口达一亿以上。明末至清,可不是那样,那时四川人口少得很。所谓四川人,多是湖广去的,所以有“湖广填四川”之说。我家原籍湖南,由湖南而贵州,由贵州而四川。哪一代离开湖南,我已搞不清了。到了我祖父一代,便到了四川。幼小之时,家中堂屋悬一板对,上刻:“大德一篇尧典,清源万古湘川。”老辈每以联语讲示,自炫门第。和唐尧攀祖先,吹牛到了荒诞程度。“湘川”则是实情。大门挂一木牌,上书“黔南唐寓”。黔南指的是贵筑(即贵阳)。我父亲一代还自称是贵州人,到了我们弟兄辈,算是地道的四川人了。

我生于一九二二年旧历八月十七日,合公历为十月七日。命名之后,也曾有字,叫做子㫃。这个㫃字,人多不识,它的音义均同于偃。名字相连,何况给我命名、字的前辈,是著名饱学之士。但是,至今我找不出“振常”和“子㫃”的联系。一生没有用过子㫃,只是在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开始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有过两三次,把“㫃”字拆为两半,用了方人为笔名。方人一词,在四川话中另有含义,有给人难堪的意思。有同学知道我用了这个怪笔名,颇加嘲笑,从此也就不再用它了。勉强和子㫃有关的,曾把它化为子游,冠以母姓,成龚子游,多次用作笔名。一九四七年,为上海地下《文萃》(原为周刊,后被迫转入地下,以丛刊形式出版)写的总题为《失踪人物志》的三篇报告文学,就是用龚子游之名。我也很讨厌振常之名,以为它封建得很,但始终没有改名。一生笔耕,写的文章不算少,用的笔名也就很多,用得最多的是唐致,其余多数不复能忆。因为工作关系,有时每天要凑稿子,边写边发排,稿成,或者是看清样的时候,随手加上一个名字,未加思索,亦了无含义。“文革”以前,用笔名发表文章,远多于署本名者。“文革”以后,不复使用笔名。

先父弟兄三人,先伯父汝声,字伯泉;先父凤声,字仲威;先叔父钧声,字叔均。他们青少年时代,都在家延师受教。被延请到我家来教过他们的几位老师,都是四川名人和著名学者。头一位是近代著名诗人、文学家、书法家赵尧生先生。先生讳熙,字尧生,别号香宋,生于一八六七年(清同治六年丁卯),卒于一九四八年。一八九一年(清光绪十七年辛卯)领乡荐,一八九二年(清光绪十八年壬辰)成进士,入翰林院。先生同情维新,与戊戌六君子之杨锐、刘光第交厚。后为江西道监察御史,直言切谏,尝飞章弹劾庆亲王奕劻、部臣善耆、疆吏赵尔巽、杨文鼎等,后更以弹劾邮传部尚书盛宣怀借债卖路而去官。先生私淑弟子梁启超曾赞先生诗称:“谏草留御床,直声在天地。”(1)尧生先生是我祖父门生。先祖讳家驹,又名选皋,字直夫。一八七六年(清光绪二年丙子)进士。据尧生先生民国十八年纂修《荣县志·秩官第十》载:先祖“由工部主事改官荣县,十年到任。久于荣,熟悉民事,见闻中无其比。政多实益。当时无盛名,及其去,遂无趾美者,故民久而弥思之。”同书《事纪第十五》载:“光绪十八年……选皋调兴文。其去也,士民送之,六十里不绝。贫民呼泣,选皋亦泣。太平佳话如此。”另据尧生先生哲嗣念君先生不久前摘寄尧生先生《日记》得知,先祖于翌年一八九三年(光绪十九年癸巳)又回任荣县,直至一八九九年(光绪二十五年己亥)始离任。尧生先生教先父弟兄时间最久。先祖早逝,尧生先生与先父弟兄,谊属师生,情同手足。通家之好,情亲多年。

他们的第二位老师是周孝怀善培先生。他是尧生先生的门人。尧生先生在任监察御史前后,历长川南川东各地书院学堂,一八九五年(光绪二十一年乙未)荐孝怀先生课馆,是年正月先生《日记》载:“晤直公,荐孝怀馆,直公甚欢。”孝怀先生后来成为政治名人、社会名流,一生功过,有待历史评定。但他在四川劝业道、巡警道任上,却为四川办了新政,做了不少开风气的事。从提倡实业,到开创警察,到改革川剧(其时称为改良),都属旧时难得治绩,应予肯定。旧时成都在今人民公园附近有一城楼,上悬孝怀先生手书十六字:“既丽且崇,名曰成都。文明建设,今有古无。”可见他的重视城市建设,也可见他的今必胜古思想。

他们的第三位老师,与前两位大异其趣,是著名反孔非孝的吴又陵虞先生。又陵先生到我家课馆之时,虽还非后来以“只手打孔家店”那样英雄其名,也不是反对他父亲,法庭涉讼,被四川顽固人士声讨,视为大逆不道之时那样“声名狼藉”,但已如其自述“戊戌以后,兼求新学”,(2)何以我家请来一位兼求新学的老师,颇不可解。其时,先祖已逝,大约先祖母不知听了哪位推举,请来了“不事科举”的吴先生。(3)或是先父弟兄受时代潮流影响,请求先祖母而为之。果然,又陵先生课馆不久,在他的怂恿下,三个学生随老师于一九〇五年去日本留学了。老师入法政大学,三个学生入成城学校。读了两年书,又相偕回来。(4)多年之后,祖母还经常提到此事,颇致不满,说是又陵先生用了我家的钱,把她的三个儿子带到日本,都学坏了。

父亲伯叔有负师教,一生学问事业并无所成,只是能写文章,写得一手好字,颇得尧生先生神髓,聊算一能。我们后生小辈,未能受几位太老师熏陶,少时耳闻大名,及长亦未稍窥其学,徒增惭愧。

虽然如此,父母还是沿着旧轨对我们进行教育。尽管那时早已学校林立,却并不让我们进学校,仍然延师在家课馆。比我大十余岁的几位兄姐,为他们授业的老师有过好几位。待我启蒙入学,数年之间,和年龄相近的弟兄姐妹从学的老师,只有刘洙源复礼先生。洙源先生是著名经学家,主讲离明书院,并在成都大学任经学教授。他同时是佛学家,在成都少城公园(今人民公园)和著名的佛教丛林文殊院讲经多年。我们都称他太老师,因为他教我父母学佛。洙源先生住在我家,除了教授我们读书,同时为我父母和来学的亲友讲佛经,教参禅。洙源先生对我们要求极为严格,而他性情暴躁,学生书背不出,对答不上,他动手就打。挨板子是经常的事,最感难以忍受的,是用卷屈的食指敲击头部,头上青肿隆起,几天不消。今天回想,多亏他的敲打,使我还能背几句书来。洙源先生教学程序颇异于众,发蒙识字之后,只读了《三字经》,一跃而学《论语》、《孟子》,接下来读《诗经》、《左传》。《诗经》、《左传》读完,选讲《史记》和《资治通鉴》,同时也挑选一些唐宋文教读,但绝不按照《经史百家杂钞》或《古文辞类纂》选教,他尤其反对《古文观止》。当时视每天背书为苦事,对他的讲解,特别是讲《左传》、《史记》,却兴趣甚浓。洙源先生声音洪亮,一间书房,几个学生,他高声朗读讲解,绘声绘色,一字不苟。感谢洙源先生在旧学上给我的知识。

后来,洙源先生返乡礼佛,潜心佛学著述,我才插班进入小学四年级读书。这个小学叫做建本小学,名虽新式学校,实与旧式私塾没有很大差异。学校设在华阳县文庙(成都有府县文庙共三所),确为学宫。虽有一般小学的课程,主要则读旧学,按“四书五经”授教,占的课时最多,其他课程均同陪衬,而且没有体育课。举例说,初小一年级读《论语》,二年级读《孟子》,三年级读《诗经》,四年级读《礼记》。高小两年,全读《左传》,一星期好像有十几个小时的课时,由两位老师同时教。平心而论,这些教旧学的老师水平都不错,他们都是中学教员,在这里兼课。

小学毕业,我进了一家更古怪的中学。学校称做大成中学,确如其名,是一个孔家店。“建本”“大成”,无独有偶,堪称双绝,在落后的四川,也找不出第三家来。大成中学创办人兼校长是四川赫赫有名的“五老七贤”之一的徐子休炯先生。子休先生举人出身,清末倾向维新,四川保路运动中起过积极作用,民国以后,思想日益倒退,成了四川顽固守旧的堡垒。厕身四川教育界数十年,担任过四川教育总会长、宣慰使、通省师范学堂监督、大成会会长等。声讨吴虞,他是首领。一切新式教育他都反对。他对政治也感兴趣,蒋介石势力入川,张澜提出川人治川以抵制。子休先生写了《异哉所谓川人治川也》,为蒋赏识,频加礼重。大成中学实际是子休先生的小朝廷和家业,教职员多是他的学生,教务主任是他儿子,附属小学校长是他的孙子。教育与生活方式,散发出最腐朽陈旧的气息。住校学生每天早晨集队到大成殿向孔子作揖礼拜,朔(初一)望(十五)还得烧香磕头。每年逢孔子生日,学校停课三天,大举庆祝圣诞。张灯结彩,舞之蹈之,鼓乐齐鸣,香烟缭绕,一派乌烟瘴气。政府官员、社会名流,齐来朝贺礼拜,子休先生昂首阔步,俨然孔教护法。全校师生扮演着傀儡的角色,在他的导演下,高唱复古之曲。他还创立了一种古怪的教育方式,从经书上摘选各种圣训语录,每天从早到晚,分别在各种集体场合,让值日生高声背诵一遍,以作箴铭。起床之后集合在大成殿礼拜之前,读一套语录,上第一堂课背另一套语录,三顿饭读一段语录,直到睡前听教师训话,又要读另一套语录。甚至厕所也有语录,只是不能集体入厕,不能朗读,而是在厕所高悬一木牌,上书四个大字:“道在屎溺。”现在还记得的,如第一堂课读的是:“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吃饭时所读,最后一句为:“咬得菜根,百事可做。”“文革”兴起了读《语录》之风,对我真如历史重演。双手捧小红书齐声朗读之时,我总想到这几十年前的往事,觉得如出一辙,不禁哑然失笑。

教学内容,自以维护和发扬孔学为宗旨。子休先生自教修身一课,尽管课时只每周两小时,却是全校大事。所用课本是他自己编、学校出钱刻印的《修身教科书》,无非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的一套,拼凑程朱格言而成。他上修身课,是全校学生集中听讲(大约不过二三百人),几位学监教师随侍在侧同听。他很少照着课本讲,倒是多数时间在骂人,骂新学,骂人心不古,骂共产党和红军(红军此时长征入川)。课程还有《尚书》,教师并不高明,听来索然无味。和其他中学还有一个大不同,国文课时特多,每班都有三个教师教国文课,每周每位六小时,共占了十八小时。课本是学校自编的,线装石印,叫《大成国文课本》,自然全是古文,那时成都的中学,很少教白话文。三位教师各讲一部分,每周作文一篇,这样,一周就要写三篇作文。旧式私塾也没有这样多作文课业的。如果要找一点这个学校给我的好处,那就是锻炼了我读写古文的能力。国文老师中有一位曾孝谷先生,是早年留日学生,话剧运动创始人之一,春柳社主要成员,和欧阳予倩是好朋友,以在日本参加演出《茶花女》而著名。此时业已锐气全消,长袍马褂,礼教纲常,俨然遗老,绝口不言当年开创风气的事。四川这个地方,顽固守旧势力太强,积习太深,一些早年虎虎然有生气的人物,几经折腾,或也免不了壮志消磨,与时浮沉;而地主文化集中表现的成都,它的优越而懒散的生活方式,更易毁人志气。曾孝谷先生人方中年而无所作为,只不过例子之一。

我在大成中学读了一年书,昏昏然,木木然,不知道究竟在干什么。今天回忆这半个世纪以前的往事,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结识了同班同学胥树人(原名树仁)。和我一样,他在这里也只读了一年,之后和我同时进入另一家中学,仍是同班。一九三八年,他去了延安,我送他启程。此后断绝了音讯。我几次用“胥庶”笔名发表文章,为的是怀念他。他没有看见这些文章,正如同我没有看见他发表的怀念我的诗一样。直到全国解放,我们才又见面。他是诗人,文学家,现为辽宁哲学社会科学联合会副秘书长,他著的《李白和他的诗歌》新近在上海出版。

放弃了一年的中学学历,我进入成都县立中学初中一年级。这个学校以功课严格、学生成绩出众负盛名,我考了多次才考上。学校创办人是我的外祖父龚维翰先生。先生出身副贡生,署理番厅教谕,一生致力教育事业。诸舅父皆成都教育界著名教师,我多曾受业。大舅父向农先生,对我教诲尤深。大舅父讳道耕,字向农,一字君迪,别署蛛隐,为著名经学大师、文学家和教育家。一九〇〇年(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一九〇一年(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并科乡试举人,入为内阁中书,不久返乡,潜心著述,终生执教成都各大学,曾任国立成都高等师范学校代理校长,国立成都师范大学校长,四川大学及华西大学经学教授。平生著述甚丰,《经学通论》、《礼记旧疏考证》、《三礼述要》、《丧服经传五家注》、《说文逸文笺记》、《补宋宗室世系表》、《中国文学史略论》,其著者也。大舅父早年曾任成都县中校长,我到成都县中读书的时候,他每周还来校为高中文科班讲授两小时经学(当时有的高中高年级分文理科)。大舅父于一九四一年逝世,我方二十岁,少不更事,对于大舅父之学,全无所窥。但自幼得大舅父钟爱,一段时间曾寄居大舅父家,常侍在侧,他老人家著述之余,耳提面命,多有教导,虽不能尽得要领,而终生不敢忘。如今追怀遗泽,所望者,四川整理出版大舅父遗著之事,能早日完成。

成都县中教师一般水平较高,课程齐全,比较注意于学生的全面发展。英语教学尤其严格,除了英语课,还专设英语文法课,读纳氏文法课本。国文课用《经史百家杂钞》为教本,初中二年级另开设《说文解字》课一年。入学一年之后,学校易长,随之而换了一批教师,新来者多其时新近大学毕业,水平有所下降。更令人不能忍耐的是,国民党政府对学生实施军事训练,学校来了好几位军事教官,上操下操,哨子军号,把学校搞得像个兵营。我班国文教师在课堂上张口大骂,说是那些军事教官“百无一能何所教,十有九分不像官”,学生听了大快。

在成都县中读书的后期,接触了新文学。说来使人不信,读了好些年书,从不知新文学为何物。没有看过一本小说,没有读过一篇白话文。在同学胥树人的影响下,开始读新文学作品。一经过眼,立刻入迷,终至废寝忘食,甚而决心将来从事文学事业。初中毕业,正是抗日战争爆发的时候,蓬勃开展的抗日救亡运动,颇受感染。从接触文学作品,思想受到影响,方才有反封建的觉悟。到高中时期,接受了更多的进步思想。

在一家私立中学蜀华中学高中读书一年。由于初中有较好的基础,在这里应付裕如,花了大量时间去读课外书,文学书读得最多,其次社会科学。终于因讨厌这个学校的死气沉沉,而转学到了光华大学附中高中二年级。这个学校从上海迁来,最大的优点是风气开通,比较自由,不穿所有学校规定的制服,不搞军事训练,教学水平也比较高。我的学习成绩属于上等,英语和国文老师对我表示有厚望。一生读书较多,也在这段时期。附中和大学同一图书馆,我是图书馆的常客。有一事不能忘。一次,日本飞机来轰炸,全校师生似乎都跑光了,我一人在寝室里卧床高声朗读黛玉《葬花词》,自鸣得意。这并非不怕死,就是舍不得放下《红楼梦》。也是在这段时期,开始写文章投稿。记得第一篇作品是小说。而今想来,不禁脸热。

一九四一年高中毕业。当时有一条规定,高中三年和全市毕业会考成绩优异者,得免试升入国立大学,志愿由自己选择。我和班上一位同学得入此列。到大学读什么?我满心想读外国文学,而家中反对。稀里糊涂之中,在规定填写的三个志愿中,我作了毫无章法的选择。第一志愿是重庆中央大学农艺系,第二志愿是昆明西南联大外文系,第三志愿是城固西北大学畜牧兽医系。第一及第三志愿,都为牵就家庭而非本意,所以填西北大学,颇有一点浪漫想法,是为了向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私心希望第二志愿得中。结果,按第一志愿入选,违心地进入中央大学农艺系。在这里,读了半年不到,颇不喜欢动物学、植物学之类课程,很想弃学而去。大舅父向农先生突然病逝,即以奔丧为名,离开了中央大学。之后,在家里呆了半年,名为准备功课重考大学,实际大读闲书。先父本富藏书,因日本飞机轰炸,多次疏散迁移,大部头藏书原寄存华西大学图书馆,后来折价卖与,另一部分寄存向农大舅父家,其余则大多散佚。尚存的少量书籍,除了佛经,多甲部之书。佛经不能解,对甲部之书亦只偶一涉猎。无意之中,偶于书堆中捡得《新青年》及《新潮》等杂志几近全套,大喜过望,自晨至夜,读之不舍。乡居无电灯,一灯如豆,读来尤乐。今天想来,其弊在漫无所归。

一九四二年夏天,考入燕京大学外文系。北平燕京大学于一九四一年太平洋事变时关门,此时在成都复校,因陋就简,借用一家女子中学校舍做校址,一部分课在华西坝与其他教会大学合开(合称华西坝五大学),五校并可互相选课。真是巧合,男宿舍正是我读小学的文庙。重返文庙,旧景重现,这家小学没有给我童年以任何欢乐,对它没有什么好感。小学早已停办,有时我还看见当年我们的校长周先生到这里来走走,低着头,缓缓踱步,似乎并无目的,也许是为怀旧。他仍然穿着长袍马褂,布袜布鞋(成都许多老先生是不穿洋袜子的)。这时,我倒真有些可怜他了。无须说,他是一个迂腐之人,但不失为一个好人,一生热衷宣扬孔学孔教,当然不以洋学堂为然,更不会理解,何以他办的学校终于被时代淘汰了。他以献身的精神,默默无闻地(绝不是徐子休先生那样霸道地)做了一辈子把时代拉向后去的工作。我想,他在这里看见大成殿做了我们的饭厅,自然会摇头叹息。当年除了祀孔,我们这些小学生,谁也不准进入这神圣的殿堂的。

一年之后,我转入新闻系就读。入外文系本为学文学,燕京大学的外文系,和其他教会学校相同,注重语言。系主任包贵思女士(Miss Grace Boynton)和其他几位中外籍教师,文学素养也很深,记得包贵思女士讲海明威《钟声为谁而鸣》(For Whom the Bell Talls),曾令我神往;周国屏先生讲《双城记》,绘声绘色。但是,总括来看,系中不甚重视文学教学。所幸者,还能得到谢文炳先生的指导。文炳先生,国内著名学人,老作家,老教授,执教各大学数十年,燕京复校成都,他从武汉大学应聘而来。日常和文炳师接触最多,受益最深。一年后,他转到四川大学去了。如果文炳先生不离去,如果吴雨僧宓先生不是一九四四年而早一年到燕京外文系任教,我也许不会转系。吴雨僧先生于“文革”中冤死,这位学贯中西、对于在中国创设外国文学系贡献甚大的学者,永远让人怀念。文炳先生今已八十多岁,身体健康如昔。近年我两次返川,拜谒请益,他依然那么爽朗乐观,对于一九五七年错误地强加给他的不幸遭遇,不以为意,除了带研究生,正写作长篇巨著。

新闻系开设的课程不多,专职教师不过两位,一位是系主任蒋荫恩先生,一位是张琴南先生。几门必修课程,都由蒋、张二师教了,另有两位兼职教师,教了两门无关紧要的选修课,燕京新闻系在国内负盛名,学生人数也较他系为多。说实话,专设一个新闻系,其课程不免于空虚。思想的敏锐,并不能得之于课堂教学。文学锻炼,并非纸上谈兵可就。编辑采访诸业务,更应从实践中去学会与提高。燕京新闻系可取者,主要在于有一张供学生实习的公开发行的报纸。报纸叫做《燕京新闻》。初为四开铅印一张半,后增加半张英文版。每周出版一次。原定二年级学生负责采访,三年级学生任编辑。荫恩先生总其成。我参加《燕京新闻》的工作,是从编文艺副刊《副叶》开始的。我方转入新闻系,荫恩先生知我当时正和几位朋友办了一个文艺月刊(其实只出了三期就垮台了),便要我去编刚开辟的《副叶》。之后,荫恩先生非常民主地把报纸完全交给了学生办理,由学生选举报纸负责人员。我于一九四五年至一九四六年担任总编辑,英文版由李肇基负责。肇基于一九五五年随我政府代表团参加万隆会议,于香港飞往万隆途中遇害,慷慨成烈士。学生运动和民主运动兴起之时,《燕京新闻》起了很大作用。《燕京新闻》虽是公开的出版物,但不受国民党政府的新闻检查。我们利用这个有利条件,使这张报纸成为宣传鼓动民主运动和学生运动、反对独裁统治的红色报纸。正如一九五二年荫恩先生写文章所自述,他正是通过《燕京新闻》,通过因《燕京新闻》和学生的接触,走向了进步。我们这些当年的学生,亲眼看见他如何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学生反蒋示威大游行的行列,和他的同事沈体兰先生(燕京大学秘书长)、夏仁德先生(Dr. Randolph Sailor,燕京大学心理学教授)并肩前进。一九四八年荫恩先生去美国,我在上海送他上船。全国解放后回国,他继续在燕京执教,兼任学校总务长,并为民盟分部主任委员。院系调整,荫恩先生转入北京大学,后入人民大学。“文化大革命”把他命革了,连怎么死的似乎也并不很清楚。蒋师母对我说,她始终没有看见遗体,令人哀而愤。荫恩先生于三十年代初自燕京新闻系毕业后,历在上海、香港、桂林三地的《大公报》工作,一九四二年回燕京任教之前,为桂林《大公报》编辑主任。他从事新闻教育二十余年,培育出来的学生,当以千计。其中大多至今仍然战斗在新闻岗位上,且多为新闻与宣传事业骨干,然而,新闻界似乎忘却了他。这是历史的不公正。

张琴南先生是新闻界前辈,一位忠厚长者,以多年的实践经验转而教学,每多傥论。在校辱承谬许,犹忆毕业离校一番谈话,问我到新闻岗位后的专业打算和努力方向。答以记者非我所长,愿从事编辑工作。先生则勉以多写文章,似乎看出了我其实不胜编辑之任。一九五三年,我在琴南先生领导下工作,他是总编辑,我是要闻版编辑。我的工作确实做得平凡无建树,琴南先生多次问及为什么不写文章了。之后,我离开报馆,琴南先生不久逝世。

学校有一个规定,有的学系要有副修。即是除了主修学系,还要选定另一个学系,读满所规定的学分。我选定历史为副修,读满副修历史应达到的学分;此外,也读了中文系开设的较多课程。这种制度,已不见于我们今天的大学。我以为它颇有优点,对于新闻系,尤其显得需要。中国学术传统,重通过于重专。博通诸学,进而求专,其专更深。学人而兼通人,较之只专其一的学人,尤为难得而可贵。从大学教育说,过早地专业化,与各门学科隔绝,并无好处。在大学期间,恐怕还以多打基础,多通各学为好。一生学问,求其专深,何妨待之来日。

选中文系的课,由于兴趣。选历史系的课,事出偶然。结果出乎意料:兴趣所在,选课听讲,除了其中两三门课程,其余未能给我以更深的诱发;偶然的选课,则终身受益,终于在临近老年之时而改业以赴。远在中学时期的历史课不用说了,即使大学一二年级必修了中国通史和世界通史课,亦未想到深入去学,课余读了些历史书,更无非只是增长了一些知识。一九四四年,陈寅恪先生来校任教。第一年,在历史系开魏晋南北朝史,在中文系开元白诗。我选修这两门课,只是出于仰慕寅恪先生大名。一经选学,受益永年。寅恪先生讲授元白诗其实也是讲史,不过以诗证史,从史论诗,而非诗义之讲解。记得首讲《长恨歌》,先即论证杨贵妃是否以处子入宫。这就得从为寿王妃讲起,论证唐代婚礼制度,另有其精义,是否以处子入宫,无非借题而已,如同后来出版的先生所著《元白诗笺证稿》所述。文史不分家,寅恪先生之学,为后生垂范。寅恪先生是时一眼已近于盲,身体很坏,讲课声音很低,一边讲,一边不断喝冷开水。日常课堂讲授,很少和学生问答。一次讲元稹《悼亡诗》到“唯将终夜长开眼”句,突反常规,问何以云“长开眼”。我坐在前排,首被指名问及,我答不出所以然。又问了二三人,均不能对。先生这才从鳏鱼眼长开讲起。事过四十一年,至今仍然记得当时汗颜之情。第二年,先生开唐史及元白刘诗二课。在此之前,先生所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及《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得以先读,听唐史课,也就较能领会。元白刘诗于元白之外增入刘禹锡,虽与前课有所重复,学而时习,得以巩固,也选读了。四门课所讲,只是寅恪先生博大精深学问宝库中的一页,惜乎我是到此为止,未曾稍有进取。更感不安的是,前两门课读未及半,学期考试,意外地得了高分,寅恪先生嘱以转读历史系,我以“不是做学问的材料”为谢。这在当时是真实思想,满脑子战斗观念,未曾想到致力学问一事,即使对日常课业,也很不用功,除了几门愿听的课,逃课的事常有。有负寅恪先生之命,想及程门立雪故事,真感愧煞。

吴雨僧先生、李方桂先生亦相继来教。我读了雨僧先生的《西洋文学史》和方桂先生的《语言学》。吴先生是著名的“学衡”派,反对新文学,反对白话文。但无论在课堂上,还是在日常接触中,未曾听见他有过这方面的言论。他毕竟是学术中人,感情中人,生活在中国古代与西方中世(中世是吴先生常为讲述之语,他认为称中世纪是错误的),对现实世界每多隔膜,思想感情多有距离。我看他一个人孤单地生活着,总不免难过。他的学生李健吾称他为新学究,写剧以讽之,未免有失厚道,但写其心情的落寞,能传其神。

大学四年之中,写过一些文章,散文、小说、随笔、翻译,都曾尝试,杂文多一些。这些文章,多发表于黎澍主编的成都《华西日报》副刊和陈白尘主编的成都《华西晚报》副刊《艺坛》。我于一九四四年加入文协成都分会。历次学生运动中,写过若干篇宣言。一九四五年暑期,到《华西晚报》实习,期满,留在那里工作,一面继续读书。

一九四六年六月,大学毕业,到上海《大公报》工作。从此,长期战斗在新闻岗位,七年的时间在《大公报》(地点是上海——香港——上海——天津),十六年的时间在上海《文汇报》。两报之间,有五年的时间做电影工作。除去“文革”靠边被剥夺工作权利的六年,在《文汇报》实际工作八年,加上《大公报》的七年,前后从事新闻工作十五年,做过记者、编辑、采访主任、文艺部主任等。十五年的时间不能算很长,工作究竟有什么成效,难于去计算。新闻工作很难报账,大抵不外“轰轰烈烈,空空洞洞”。所为文字甚多,全国解放以前写的,已成明日黄花。建国以来所写,总不离当时需要什么就写什么,社论文章尤其如此。这些文章,与时事同成过去,同归消灭,也记不清究竟写了多少,有些什么。记得那个整死人的十年期间,忽然说是要“解放”我,要我去查报纸,把我写的东西逐一报上。一查之下,连自己也着实吃了一惊,十五年新闻生涯,竟然真的写了那么多(记者文字除外)。但是,新闻工作毕竟也有它的好处,那就是笔不暇挥,天天要写,还要写得快。王芸生先生夜间写稿,稿纸裁成短条,随写随发,便于赶时间。据说,从前张季鸾写社论亦如此。是否因赶时间和多写就会粗制滥造,倒也未必,还是要看作者的态度和修养。经常写,写作能力自然提高,头脑反应也趋于敏捷。文章天成,那是吹牛的话。多写,总是有好处的。当然,态度要严肃,不能流于滥。回顾十五年新闻工作生活,所得在于斯。

这十五年之间,前七年虽没有完全脱离文艺写作,但写得很少。后八年,写得较多,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戏剧理论与评论文章。五年电影工作,其中一年搞行政,四年专业编剧,写了三个电影剧本,其中一部拍成影片和出版文学剧本。但就是这么一部电影,被整了十几年。康生说它是“罗隆基思想”,江青说“作者一定是右派”,人们奉命或闻风“批判”,棍子齐飞。我倒也无悔,还想写电影剧本,只是再没有时间了。改业历史之后,和文艺的关系疏远了许多,写文艺文章自然少得多了,近年仍偶一为之,多为散文随笔,主旨在于“活动活动筋骨”。写历史研究文章,离不开材料。长年累月,无一字无来历,有导致古人所谓的手僵的可能。一旦丢开材料,颇有不知从何写起之感。为了避免手僵,我为自己定下一条:一年中写几篇非历史研究文章。为什么不多写?这自然有个主从关系,同时,亦为顾虑多写而手滑。以上所说,纯属个人经验,未足为训。然偶与同行谈及,亦感手僵之苦。各种形式的文章都写一写,但掌握一个主从或界线,似乎有利无弊。

为什么改业?又为什么改业历史研究?从稍远一点说起。新闻工作曾是青年时期所追求,当时的想法,除了自许以笔战斗,还认为新闻工作与文学写作相近,也许能以后者为副业。实践的结果,感到于新闻工作并不完全适应。记者的敏锐和博闻强识,都不够条件;不可缺少的应酬交际能力,尤其临机应变之方,更完全缺乏。合格的编辑绝不能只是熟谙“三长两短”(编辑术语,指编发稿供之长短栏)的匠人,要独具慧眼,运鬼斧神工,能化腐朽为神奇,此亦非我所能。剩下的一条,也许还能写写文章。但是,文人办报的传统已近消失,在报社专业写文章的行当,似不再有。所谓以文学写作为副业的想法,也不切实际。学无所专,时有空虚之感。一九五三年,终于得以离开《大公报》,想不到兜了一个圈子,五年之后,还是回到了报纸工作,而且,这一下呆的时间比在《大公报》长了一倍多。“文革”期间,有更多可能对自己作一反省,结论是:做文学工作恐怕也只是美梦一番,实际并没有这方面的才能。自然,这时候说不上转业,除非是被迫地而又非常时髦地去当工人(上海叫做“战高温”,天寒地冻时也去“战高温”,实际是消灭知识和知识分子)。但读书不再有罪了,在“干校”和在家养病,可以多读一些书。由于兴趣所至,更由于为了了解这个古怪的“文化大革命”,抱着不学史无以知今的想法,较之前二十多年读书之漫无所归,重温和新读了较多的历史书。事有凑巧,被遣送到上海戏剧学院图书馆,几无具体工作,本来也并不要求我工作,不过冷藏以待焚。我亦乐得。于是,整天埋头故书堆中,读来稍具系统。也因之,对于其时甚嚣尘上的“儒法之争”,得有自己的看法。一九七七年写第一篇历史研究文章《论章太炎》,发表于《历史研究》一九七八年第一期。就因这一篇文章,确定了后半生职业的转换。

大概因为这时历史刊物和历史研究文章不多,也大概因为章太炎名气之大,这篇《论章太炎》反应较大。《历史研究》编辑部整理了一份来信综述,我从中受到鼓励。师友辈的勉励,增强了转业的决心。我忘不了总角之交胥树人千里来书。我们已多年失掉联系,他寄信《历史研究》转我,少年往事的回忆,为学术献身的共勉,使人感念。王芸生先生与我作长谈,殷殷垂询今后研究计划。国外也有反应。日本历史科学协议会所编《历史评论》,于一九七八年第十期发表久保田文次文章《中国研究章炳麟的新动向》,以较多篇幅评述此文,说是“详细而尖锐地批判那些以儒法斗争史观来评价章炳麟的文章的人,是唐振常”。苏联远东历史研究所将《论章太炎》翻译发表。

至于不同意见的商榷,大家受益,对学术研究自有促进,确也有文章提出了很好的意见。但是,那种为商榷而商榷,或者说为发文章而商榷之作,徒然浪费笔墨。更坏的是,以感情代替学术。章太炎其人如何评价,从来聚讼纷纭。各执其说,总得有根据,讲道理。历史研究最不能感情用事。文学(尤其创作)与史学的大异,在于前者重情,后者力求无情。无情不足以言文学,以有情眼看历史必至于偏。一九八三年,应邀到澳大利亚讲学,在那里结识一位即将结业的博士研究生,对章太炎很有研究,自认对于太炎到了入迷程度。我和他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我对他说:入迷是必要过程,入迷能求其深。入迷之后还得跳出来,才不致感情用事。我写了几个字送给他:“治史者须是法官铁面无情,方能得其真。”他以为然,而自承不易做到。他是坦白的。有的人从感情上为章太炎辩而不顾事实,就不坦白。其实,章太炎本人就说过,治史要“汰华辞,断感情”。为尊亲贤讳造成中国历史的大混乱。其所以为尊亲贤讳,就有感情上的作用。现在颇有历史人物后代研究其先辈者,把研究文章写成为家谱,绝非可取之事,大声疾呼反对为尊亲贤讳,更为必要。

还有历史人物后代出而无理干涉历史研究文章的事,也极不正常。我写《吴虞研究》(5),就曾遇见此类事。此文开端说:

五四运动前后名震一时的吴虞,许多年来,论者往往只知其大略。评论他的思想的文章,常只采其一端,缺乏全面深入的分析。甚至以讹传讹,称之为半截子革命派。于时流言四起,诽谤交至,一下说他崇经尊孔了,一下又说他抽鸦片烟了,颓唐倒退,莫之为甚。这,或出于未作深入研究,沿相抄袭;或出于不明真相,误听人言。至于是否有故意颠倒黑白、淆乱是非者在,观诸“四人帮”爱恶抑扬随心所欲,非不可能。

因此写这篇文章,首重调查研究。去成都,访问了吴虞的门人和家属;去北京,看了吴虞六十一本日记,才敢下笔。文章对吴虞评价较高,但也指出了他的言行矛盾和停滞不前,如文章结论之所说:

写完这篇文章,看看吴虞一生,有他的值得我们崇敬之处,有他的应该为人们訾议之处。这些都是客观存在,不应为之掩盖或夸大。我们尊崇他于莽莽森林中,披荆斩棘,一往而前,直捣大成殿上。我们赞扬他于沧海横流之际,不改初衷。我们惋惜他于同时代人大步向前之时,消极遁世,归于虚无。我们訾议他举反封建之旗帜,而施封建之淫威于家人。然而,大节不亏,小节有损,其人亦可以赞矣!……

如执为尊亲贤讳之训,为我这位太老师讳,必失客观公正。文章发表之前,寄给了吴虞先生的最得意门人赖高翔、周重能先生(他们也始终最崇敬其师),也寄给了吴虞先生的女儿。反应截然相反,赖周二位复信赞许,以为持论公正。吴虞先生之女则来信大骂,斥之为与吴虞先生当年对手,那批顽固的礼教徒沆瀣一气,并要求不要发表。我回信告以吴虞先生平生最反对为尊亲贤讳,多次引用“一自为尊亲贤讳,便无信史”之语,劝她学学她父亲这种精神。她未再来信。后来我才知道,她担心这篇文章的发表,影响她正在争取的统战对象待遇。此种想法,情有可原,我们往往把学术研究文章和现实政治与政策相混淆,可谓自找麻烦。

我想举出另外一种例子。近年研究转入蔡元培,写了几篇蔡元培研究论文,还写了一本《蔡元培传》。我以为对蔡元培这样一位杰出的历史人物,三十五年来,我们起初对他过于冷淡(这和批判所谓资产阶级教育思想有关,把他提倡兼容并包思想当成了宣扬自由化),近年似又走入另一极端,一些文章有不够实事求是之处,或为贤者讳。全面评价蔡元培,而不言其参与清党之事,甚而有以他参与清党是为了保护共产党之说,全无根据,与事实相违背。周恩来挽蔡元培联:“从排满到抗日战争,先生之志在民族革命;从五四到人权同盟,先生之行在民主自由。”可谓确论。从政治上评价蔡元培,此联是个重要线索。蔡元培一生所望,在于建立一个独立自主的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核心思想在于保障民权。从这点出发,他参与了清党,因为他当时对共产党看法如此。也从这点出发,他参加并主持民权保障同盟,走向与国民党相对立,因为他这时逐渐了解了共产党,也逐渐看清了国民党。讳言或曲解他的参与清党,笔下人物便不是真正的蔡元培了。他如对学生运动的态度,“救国不忘读书,读书不忘救国”的主张之类,都应作历史的实事求是的分析与评价,不应笼统称为蔡元培赞成学生运动。在我写的一些文章中,分析和论证了这些问题。蔡元培先生家属晬盎、怀新姐弟,不但不因此而有微词,相反,颇为期许,认为文章所论与蔡先生符合。他们的不为亲讳态度,堪为历史人物后代法。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文章自己写,责任自己负,只要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无论任何人有任何反应,作者应有自己的态度。历史研究是科学,掺不得虚假,更不能为外界所左右。

话题还要回到《论章太炎》。在这篇文章中,我的观点都讲了,至今坚执。要说教训,也有一条,那就是轻信人言,致贻后悔。文章中有《一副挽联和一首题诗》一节,论述章太炎之反孙中山与反共,引用了孙中山移葬南京时章太炎的挽联:“举国尽苏联,赤化不如陈独秀;满朝皆义子,碧云应继魏忠贤。”后来有一位同事告诉我,此联系伪造,并说,有人要他写篇文章阐明其事。一九七九年九月,我去北京为舍弟君放料理丧事,在马路贴报牌上看见报纸所载这位同事的文章。其时因丧亲之痛,无心细读,匆匆浏览一过,信以为真。以后在将《论章太炎》文收入我的论文集《章太炎吴虞论集》时,便将这一节删去,并在“后记”中略加说明。此书出版之后,有朋友问及此事,我才细读该文,并重新研究其事,这才感到删去这一节做得孟浪,态度不严肃。挽联送多副是习见之事,且上引联为一九二九年中山南京奉安之作,四年之前,中山逝于北京时,太炎另有一联,即人所熟知的:“孙郎使天下三分,当魏德萌芽,江表岂曾忘袭许;南国本吾家旧物,怨灵修浩荡,武关何故入盟秦。”一九二五年之联状以严肃,一九二九年之联出以轻薄,此在太炎已成习见之事(详后),且细审两联,实有相近之义,奉安联是明白地骂娘,闻逝联则自比屈原,而有以中山为楚怀王受强秦挟制之喻,这强秦何所指?实隐含指责中山之联俄,非如那位同事文章所指是对中山的颂扬。文章谓奉安联系伪托,并没有根据,只说是曾发现有人伪托太炎名撰联,并不能证明此联亦为伪托。再后来,前面提到的在澳大利亚结识的那位“章迷”友人,也曾远道来信问何以删去原《论章太炎》文中该节。我复信说了经过,并告以我经过研究后的看法,以为两联皆真。他写了一本《章太炎年谱摭遗》(将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在其书附录的“碎记”中谈了这件事,并表示了他的意见。我以为他讲得有理,引录数语如后:

纵观章太炎的行事与性情,我个人以为唐先生的说法有理。太炎晚年之反共,公诸文电,世人皆知。至于他讥讽“满朝皆义子”,上文所录挽谭延闿,不也嘲笑谭是孙的“义子”吗?

再说,章以大清小民,居然敢于“指斥乘舆,大逆不道”(我指“载湉小丑,不辨菽麦”一事),孙中山等人不过是章的同事,其尊严在章的心目中,岂可与皇帝之威同日而语?那么,对于时人,章若出言不逊,一点都不奇怪。我们并不需要为太炎讳的。

就所见,章挽孙奉安一联,亦曾在其弟子曹聚仁《章太炎先生》一文中披露(载《人间世》第十一期,一九三四年九月五日),时太炎还健在,如此联真是他人伪托,或毫无其事,曹聚仁大约还不至于敢鲁莽如此。总之,我以为唐先生所说挽联不止一副的话可信,何况此挽孙之二联,场合不同,一为噩耗,一为奉安,两联相去四年之遥!

文中所指太炎讥谭延闿为中山义子,指章一九三〇年挽谭延闿联之出以尖酸刻薄,其联云:“显达历三朝,有清公子兼翰林,容共武汉主席,反共南京主席;椿萱跨四位,乃父制军又总理,干母卢太夫人,生母谭如夫人。”(6)而章另有较为庄重的挽谭联。这位朋友在其书《章太炎年谱摭遗》之“碎记”中谈了此事,又引太炎挽伍廷芳联亦有两副,其一副诋人极矣,联云:“一夜变须眉,难得东皋公定计;片时留骨殖,不用西门庆花钱。”(7)竟因伍廷芳遗体文化而丑诋之为武大郎。此种例证,说明章太炎以挽联作为攻诋丑化的武器,非只一二。嬉皮笑脸,出言不逊,已习以为常,出以中山南京奉安联,也就不足为怪。讳言其事,甚至曲为之辩,恐难于接近真实的章太炎。

为此事写了这么一大篇,意在自责。为什么当时不细察?只能怪自己。做研究而轻信人言,深悔,深悔。

总括来说,改业从史以来,写过几篇中国古代史的论文,专业范围逐渐转入中国近代思想史与文化史。在这个专业范围里,实际所做,用人物的线索去清理,可以说是研究了章太炎、蔡元培、吴虞三个人,或者还可以加上半个吴稚晖,那是由研究章蔡而兼及的。在浩瀚的历史中,所涉真是小而又小,成绩自亦微而又微。放翁诗云:“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道出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的差异之成。历史学家不管历史人物的身后是非,必招致历史的歪曲。一位西方同行对我说:西方历史学家认为,历史事件可以研究,历史人物难于评价。澳大利亚那位年轻朋友对我说:历史是非难定,历史人物的纠葛,掺入个人恩怨,就更难分明。他又说:知人难于论事。两位朋友之说有相近之处。我以为:知人确难,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不能强行分开,事件明则论人亦易,客观标准毕竟还是有的,以唯物史观为武器,是非可定,人物可评。现在重忆这两位朋友的说法,愿再强调前面说的“治史者须是法官铁面无情,方能得其真”之语,并答放翁曰:历史学家就应有这个气魄去管身后是非。

应澳大利亚国立大学之邀,曾于一九八三年九月至该处远东历史系讲学,并访问了悉尼、墨尔本、塔斯马尼亚的几处大学,为期共三个半月。中西治学,本有同异,交流研讨,取长补短,共有促进。在澳大利亚最深感受,是他们做研究的条件比我们好了许多,尤其是图书资料包括档案资料的借阅流通的方便,和我们是判若天壤。这里有物质条件问题,主要还是在于服务的精神与态度。曾于香港《文汇报》连载发表三十余篇短文,写在澳见闻,半数以上说学术活动,这里就不写了。一九八四年一月,应香港大学文学院之邀,至该处中文系讲学访问半月。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复应香港大学文学院之邀,讲学一月。

现为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委员,历史研究所学术委员会副主任。在学术团体中担任的职务有:中国史志协会理事,上海哲学社会科学联合会委员,上海历史学会理事,上海史志研究会副会长。由于历史的因缘,尚挂名为上海作家协会和上海戏剧家协会会员。

一九八五年三月二十八日草

一九八六年一月二十八日校定

(原载《中国当代社会科学家》第九辑,书目文献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十二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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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参见梁启超诗《因若海纳交于赵尧生侍御,从问诗古文辞,所以进之者厚。顾羁海外,迄未识面,辄为长谣以寄遐忆》。

(2) 吴虞《邓守瑕荃察〈余斋诗文存〉序》。

(3) 廖季平为吴虞撰《骈文读本》所作序言,称吴“澹于希世,不事科举”,吴亦以称吴山人自得。

(4) 我在《吴虞研究》文中说:“一九〇五年,吴虞三十三岁,带着他所教家馆的弟兄三人赴日本求学。”即指此事。

(5) 原文载《历史学》季刊一九七九年第四期。

(6) 香港《春秋》杂志第二五九期,一九七九年七月十六日。

(7) 子家《民国政海搜密》第二集,第二二〇~二二一页,香港宇宙出版社一九六八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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