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档

我想，我是档，档案室里的档。

肃然静立是我的形式。钢制的书针，钉住互相关联的文件，再装进规矩成型的档案盒里，就成了档。

所有如烟似梦的往事，全部随风而逝，只留下一段与己无关的字迹，记录着别人的历史。

我的身后，是封闭的墙，白石灰涂出单一的颜色；我的面前，看到的还是封闭的墙，依然是白石灰涂出的唯一的颜色。这样的空间，无法想象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意境。

年年岁岁，只有我疏朗的脉搏在体内均匀地散步。光阴流逝，我眉宇上的锋芒成为川流不息的沧桑，唇齿吞吐的温柔，被时光打磨成一块风巉的岩石。

在这个空间里，朝无风雨夜无霜，感想只是一场严重的过错，谁都宁愿错过其中的悱恻。文字陈述的事实主宰着这里，因此，每一个字，坚如磐石，每一张纸，从不更换。白纸黑字，固若金汤，在这里掷地有声，不会变质，是人间天上亮如恒星的承诺。

在不冷不热的环境里，档案的价值只有一项，就是被翻阅，被利用，被研究。然后，是被复制，放大或者缩小的复制。复制的文件，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失去了唯一的红色。像《老子》的思想，黑白分明，相互对立。我做的梦，与复制的文件似曾相识，没有彩色，只有黑白，诠释两种境界：可说的与不可说的。

有一些文明进步的过程，我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尽管千万张嘴有千万种说法，可是，唯独我的内容不被质疑。只此一种，是我的职责。向虚假挑战，为真实做证，对于发生过的事件展示其中的一段，客观地表达此起彼伏的发展过程，无声地揭示存在与消失的辩证规律。

除此而外，我永久静默，以千篇一律的模样，把静默参透。

我想，我是档，办公室里的档。

木头做成的平面，是我最初的本质，像照片的底版。不经意间，被承载着黑色的字符，那是我的内容。我的表情一片漠然，如冬天里的落叶树，可我的心依旧纯白，会为一些恶行蛮语而义愤填膺。

坐在光线微弱的角落，我的页面没有华丽，只有额上耿直的红色证明我的真实；还有墨印的汉字，心如止水地排列着。页面上的寥寥数语，足以构建一个人一生的起伏跌宕。页面上大片寂静的空白，是心潮澎湃的歇息，还是压在舌底的秘密？

这些空白，如同空空楼道上响起的高跟鞋的声音一样空旷。一个人有多少喜怒哀乐，不会在这儿表现出来。

在这里，潜在的竞争掩饰着恐怖的欲望，安静的氛围里，留下的只有宛如纸张一般薄厚的荣辱。规范的句式，狭窄的字距，代替了波澜壮阔的思维。片言只语，没有必要塑造婉转的形象，更没有回肠荡气的吟诵，只有肯定与否定，以及上升与降落。

斩断的树，在还依恋着“青青草木，在河之洲”的时候，就已经成木成屑，再被加工成纸，签字、盖章，在纸上延续着没有温度的程序。

每一个流程，完美诡秘得天衣无缝，那是别人加在我身上的症状。我木然的眼神里，没有苏东坡的诗词，也没有白居易的长堤，只有树变成木的冷峻。木头一样的材质就是我的品质。

在此时，我无言地做一树绿叶，琐碎地忙碌，默默无闻，匆匆春天又秋天，红花、果实，虽距我一步之遥，但与我两重天地。

我想，我是档，办公室里的档。

口不会能言善辩，手不能舞枪弄棒，才不能济世救人，貌不是倾国倾城。我没有冲锋陷阵的功能，也没有功勋挂衣的荣耀。

在月色苍凉的夜晚，只有新编的历史在我身边如同匍匐的细藤，给我深沉的安慰。门外的人都在争先恐后，刀光剑影里，只有我随着时间往后退，退到无路可退。

有一点梦想，却宛如烟花，照亮我眼睛的时间，仅仅一瞬，留给我的只是更大的黑暗。

因此，渴望像冰一样，在光的热烈中迅速升华。然后，执手白云，衣巾翩然，游览无限江山千里画。理想燃尽成云，只有我的文字，从纷飞的流沙中破土而出，在纷纷扰扰的世界里，组建一处华美的水苑，让倦怠的心，在美丽的空间恣意徜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是这个空间的上篇；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是这个空间的下篇。

我想，我是档，定期保存的档。

短缺光照的光阴，孱弱而消瘦。行走缓慢，度日如年的来源也许就是这样。空荡荡的时间足够让所有烂漫的笑容全部沉于心底，三十年后，最终成为午夜梦回的经典印象。

我知道，有一天，会被一双手和一把火，付之一炬。我只是祈祷，在火焰里破茧而出，如蝶飞舞，褪去一切消沉的负荷，能够回归花木繁茂的地方，自由呼吸。或者，给一个机会，让我步履放达，用匆匆脚步踏平心中隆起如山的悲怆。从阳关到海关，从彩霞到三峡，用陌生和浩瀚，淹没与生俱有的孤独。

我想，我是档，永久不变的档。

沉默是我亘古不变的主题，一年一年，春花秋月，我的存在是别人的一种财富，从青丝到白发。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灞桥柳》啊，《枉凝眉》，从上个世纪吟到下个世纪。闲置侵蚀着我的面容，也许像蜡烛，成灰泪干；也许像春蚕，到死丝尽。我想，我是档，会说的话，只有一句，从上句说到下句；会唱的歌，只有一首，从高亢唱到沉默；会流的泪，只有一种，从眼内流到眼外；会痛的伤，只有一块，从心头痛到心底；微微的苦，只有一次，从此生到彼生呵！

我想，我是档。竹简里的《史记》，使我魂牵梦系。那一款千古绝唱，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我终生不能抵达的巅峰。

净手焚香，在红尘暮霭里，深深俯首，遥拜史记。仰慕忠良，是文档的本分。那些持续闪烁的丹心，照亮了沉寂的档案。名垂青史，是文档与忠良珠联璧合的完美结局。我从不张扬的自豪在此驻足。历史以文档为镜，传记以历史为根，中华民族精彩纷呈的传奇，就是站在文档上优美旋转的舞蹈。

我想，我是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