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4月26日,是我已故母亲孙世兰一百周年诞辰日。天空细雨纷纷,我对母亲的思念也像漫天而来的雨丝一样悠长而无尽……
人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中有些貌似惊天动地的事情,倒逐渐淡忘,而童年时守在母亲身旁经历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家常事,却像被窗外的雨丝洗涤过的树叶、时光的海水冲刷后的岩石,那样清晰鲜明地镌刻在我心上,冲不走抹不去,历久弥新。
我小时候,家境很差,几世同堂,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共十三口人,仅有七亩田地,一家人共同居住在山东威海乡村一幢院落的破旧房屋里。反动政府的苛捐杂税和连年的旱涝灾害,使我们这个大家庭的生活举步维艰,难以为继。1936年过了年,爷爷说:“日子过不下去了,怎么办?分开过吧。”于是就分了家。
爷爷、奶奶和小叔,老的老,小的小,房子和仅有的七亩地就归了他们,父亲和其他几个叔叔则自谋生路。这样,我们这一家六口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开始了饥寒交迫的穷苦日子。
怎么办?父亲去向本村地主租种了十三亩田地,一家人暂时挤在了我爷爷借给的一间十平方米大小的西厢房里。父亲同时干上了泥瓦匠,每年春、夏、秋三季的大部分时间到外村给人家盖房子,春天的耕种、秋天的收割是由父亲晚上回家披星戴月亲自干的,而春、夏、秋三季的田间管理和里里外外的家常事则全由母亲一人操心。
母亲是一个特别能劳动、特别能吃苦的人。父亲不在家,田间劳动中她就是重劳力。至今,我还记得母亲带姐姐和我去田间锄地拔草、到河边抬水灌溉的情景,还记得她带着我们在菜园边上见缝插针,种上一棵又一棵谷物和瓜菜。每到春天,母亲有一句必说的话:“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顿。”到了秋天,面对这“捅一棍”的收获,母亲就再重复着上面那句关于植物生长的含着朴素哲理的话。
如果逢到灾年,或是在春夏之交青黄不接的时节,我们就靠吃糠咽菜度日。充填饥肠主要是靠来自山里的各种野菜和冬春两季的菜帮子、地瓜蔓子,还有槐树花、榆树叶。母亲将采摘来的野花野菜进行浸泡、洗净、剁细,撒点少许大豆面或玉米面,掺和起来蒸煮。记得1939年,先是旱灾,后是涝灾,庄稼大歉收,仅收获的一点谷物都如数向地主交租了。母亲带着我到山里挖野菜充饥,可是,全村的穷人都去挖,野菜也被挖光了。于是,母亲就去拔一种名为“艾蒿子”的草,回家后,洗净晒干,磨成细粉,做成一个一个草团子充饥。一次,从田里干活回来,母亲蒸好了草团子,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得又快又香,边吃边跟母亲说:“妈,艾蒿子做的草团子也好吃呀!”母亲哭了,说:“孩子,哪里是好吃呀,是把你饿的啊!”看到母亲因儿子挨饿而凄楚落泪的样子,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在如此贫寒的生活中,居家过日子靠的是勤俭度日。母亲是一个勤俭持家的人。我在家虽是长子,但因家里穷,姐姐穿旧的衣服,母亲缝补好我接着穿。因为改穿女孩子的衣服,总是沾红挂绿的,常常被人讥笑。我经常看到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在灯下忙碌的身影。有时我半夜起来去厕所,母亲还在灯下补衣,好像永远不知道疲倦。大人的褂子,母亲改一改就成了我御冬的棉袄。1944年冬天我参军时穿的那件破棉袄,就是大人衣服改的,穿了若干年,我仍舍不得丢掉。因为这棉袄虽然破旧,但它是我勤苦的母亲在寒冷漫长的冬夜里,伴着如豆大小的煤油灯缝补的啊!它的一针一线都存有母亲的体温,牵连着母亲的关爱,时刻温暖着儿子的心房。
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操劳中,岁月的风霜像犁铧一样在母亲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沧桑,可母亲在我眼中永远是那样地美丽慈祥。渐渐地,我能独自替母亲分担些重活了。有一次,我从田间干完活回家,汗流浃背,全身沾满了泥渍,母亲看了格外心疼,一边端上一盆水给我洗脸擦汗,冲洗全身,一边念叨着:“咳,累死孩子了。我的儿子能吃苦呢,能干着呢!”得到母亲的夸奖和爱怜,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兴,母亲当时那种又心疼又自豪的神态和慈爱的目光,至今令我记忆犹新。
母亲的慈爱、善良令我一生难忘。母亲既是慈母,又是贤妻,在操持家务中,特别关注父亲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从我记事起,家里一日三餐,母亲总是做一点谷物类的主食给父亲吃。母亲常说:“你爸爸是出大力、干重活的,吃好一点才有力气干活。”而她自己则是在丈夫和孩子们都吃完以后,才开始吃剩下的残饭余汤。
母亲特别可怜那些比我家更穷的人,母亲的善良在我们村里都是有名的。记得有一个没出五服的同宗嫂子,在灾荒年无米下锅,母亲知道了,就叫我赶快把野草做的团子给嫂子送去,真的救了嫂子一命!每每遇到乞丐上门或有揭不开锅的乡邻,母亲就把仅够自家吃的草团子分些给人家。母亲常对我们说:“做人不要贪别人的钱财”,“好东西给人家吃了比自己吃了好”。家中有点好吃的东西,要么是留给来的客人,要么是送给亲朋好友。母亲的这些善行和种种与人为善的教诲,在我的一生中打下的烙印尤为深刻。
作者母亲58岁的留影
母亲没有文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可经常给我们讲一些民间流传的故事,对孩子们进行着朴实的情感教育和人生处世教育。每当夏天的夜晚,全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母亲的“故事会”便开始了。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母亲讲分隔在天河两岸的牛郎织女被玉皇大帝强行隔开,只有每年的七月七日才得以在鹊桥相会的故事;讲《白蛇传》中的许仙和白蛇娘子抗击残暴、争取自由的爱情故事;讲岳飞精忠报国、秦桧残害忠良的故事;还讲在我们的故乡——山东威海沿海一带戚家军(戚继光)英勇抗倭的故事……母亲并没有自觉教子的理念,但这些故事对我们子女来说,的确起到了爱憎分明的引导作用。
我永生难忘的是在1942年初小四年级毕业后发生的一件事。那年我十三岁,父亲说我长大了,能顶一个劳动力了,因此,让我下学到田间干活。再说,继续上学的话,学费也是个问题。这件事对我的震动非常大,我很痛苦,默默流泪。说实在话,一至四年级,几乎每学年成绩榜上我都是头名,最差的一次也是第二名。四年来,尽管我在学校学习,但只要放学回家或适逢假日,繁重的日常家务都压在我的身上。比如抱孩子(我的弟弟妹妹),或者母亲做饭我烧火,或者与母亲一起推磨,或者去井上挑水,或者到山上挖野菜、拾柴禾等等,我几乎是除了学习就是做家务劳动,一点别的时间都没有。我生长在海边,但至今不会游泳,因为我的业余时间都被家务劳动占据了,可是现在连受教育的机会也没有了。我苦苦思索,觉得父亲考虑家里困难,让我下学劳动养家也在情理之中,但我想争取再读两年书,求得高小六年级毕业。父亲平时对孩子非常严肃,我十分怕他,不敢跟他说,于是哭着向母亲求助。母亲为满足我这个意愿,一遍遍劝说父亲,终于说服父亲答应了我的恳求。就这样,我实现了再学两年,从而小学六年级毕业的愿望。今天,回过头看,有这点文化垫底,为我后来参加八路军,并在解放军这所大学校里继续学习提高,提供了先决条件;也为我在新中国成立后的50年代,于北京西城区文化夜校完成中学所有文化课程的学习,提供了基本条件;还为我在这之后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学习和深造,甚至为我步入解放军高等院校的讲坛,成为解放军政治学院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教研室的教员,从事理论教学工作,提供了必备的文化基础。自参加八路军至今六十年,这件事时常流入我的梦境,让我感到欣慰和幸福。我深深感谢我的父亲,更感谢我的母亲。在那饥寒交迫、日日夜夜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困境中,他们勉强供我上学读书,直至读完小学六年级。在那个年代,以我当时的家境,这实在是太难为他们二老了。
母亲还有一些更令我难以忘怀的事情。40年代初,母亲在我父亲——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影响下,逐渐具有了跟着共产党闹革命的觉悟,母亲曾是抗战时期我们村的第二任妇救会会长。1940年,一个寂静的夜晚,我听到父亲在跟母亲讲一件事,父亲说:“共产党八路军来了,实行减租减息,分地主的田地,以后咱们穷人就好了,就不怕没有吃穿了。”父亲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地下党员、第一任党支部书记,是抗战时期我们村的职救会会长。那时,我们家成了地下党的秘密联络点,只要是地下党组织来人到家开会,都是母亲站岗、放哨、作掩护,这使地下党组织在我家这个联络点上的活动有了安全的保障。联想起我姐姐曾经讲给我的一件往事,使我对母亲更增添了几分敬意。1947年初,解放战争开始不久,华东野战军下来了一批战斗中的伤残人员,疏散在我们老解放区的老乡家里,我家也住进了一个伤残战士。那时,我早已是解放军中的一员,姐姐告诉我,母亲看到哪一个解放军战士都像她的儿子,待伤残战士像亲生儿子一样亲,无微不至地关怀着,不辞辛劳地给他喂药、清洗、护理,不分昼夜。我知道这辛劳中含有母亲对儿子的深切思念,同时,也蕴含着母亲要为穷苦人解放尽点力的革命觉悟。在我眼中,平凡的母亲是那样地不平凡。
1944年冬天,我读完小学六年级不久,有三种因素使我产生了参加八路军的念头。一是父母的影响使我意识到,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是穷人自己的队伍。二是共产党和它领导的八路军到了我家乡,实行了减租减息,改善了农民的苦难生活。三是共产党和它领导的八路军的宣传教育鼓舞了我。那时,到处洋溢着“青年小伙子快到抗日前线去,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等抗日救国的浓厚气息。我就是在这样一种抗日救国的思想号召下,一股热情涌动起来,参加了八路军。母亲支持了我这一上抗日前线去的想法。当把自己年仅十五岁的儿子交给八路军,送到抗日前线去的当儿,母亲哭了,边哭边念叨着:“孩子在家吃不饱,穿不暖,吃尽了苦头。”母亲一下子哭出了声。那时的情景虽然已过去六十年,但依然鲜活在我的记忆中。忆起母亲流泪的场面,我的内心是极其痛苦的,正是在这痛苦中,我感到了母亲的不易和伟大。
我常常梦想着母亲如果能回来看看该多好啊!可此时此刻,母亲只能在天堂遥望她满心牵挂的儿子了,儿子也只能在人间用无尽的思念去掂量母爱的分量有多重。母亲的每一滴眼泪,每一声欢笑,每一个眼神,每一步脚印都已深深地溶入了儿子的生命历程,母亲用那温馨的慈爱之光照耀着儿子一生的道路。
文章写罢,思母之情难以言表,遂赋诗一首,以为纪念:
百年常忆总神伤,
一束鲜花涕泪滂。
每念童顽扶弱我,
更思冻馁馈饥郎。
持家茹苦匡德范,
教子严慈步孟娘。
谁道三春晖可报,
未酬寸草断肝肠。
二〇〇三年四月二十六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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