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悟的文化,可谓博大精深。看如今宫斗剧,人与人之间从不说个通透,你来我往都是打哑谜。说起来,这也未必是虚构,有些事、有些话,便是要从眉间颜色揣度出来的,也不得知。上司一句:“你看着办吧。”那你如何办,还能不晓得?聪明人说话办事最懂会意。佛家公案亦有顿悟之人,一棒下去就了悟个中禅机。
写文章亦是如此。明朝董其昌《画禅室随笔》有言:“作文要得解悟。时文不再学,只在悟。”不知是不是此人贻害了中国往后的文章,理应不至于此,那就是常理了。而后来的人,写文章就当真如同钻研八股,思之思之,思之不已。思而不得,辗转反侧。一代一代苦悟了的人便自授经验,文章不是教出来的,多看便是了。
此话不能说不真,但文章是不是可以教的,此事有待讨论。固然文章写法多样,一人一个想法,需要各自仔细钻研,可是闷葫芦苦思却未必是好。难得的是,从小学一年级开到高三的写作课,到了大学,就突然消失了。难道是已经不需要了作文了吗?怕又该说是要悟了。
说别的也就罢了,再说中文系,习了四年的文,读了四年的书,文章写来都是如何呢?谁知道呢?因为这是个人爱好,课上不论的。是谁说中文系必要成为文豪?这是个人造化。瞧!又没了责任。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个人有个人天分,直到去外面溜了一圈,才发觉,不过是大家都不承担责任罢了。
这要说起另一件事来。我从桃园机场回来时,坐的是山航的直机,一月中旬在台旅游、求学的人们都要返程了。我挑了靠窗的位子,一排三人,靠近走廊的是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眉目清秀,长发飘飘。中间的人迟迟不来,直到起飞,便确定是空座了。无意中便与女孩子闲聊起来。
她也是此番去台交换的一名学生,如今开放程度越来越高,每个学校都争着在大陆要交换生,也算增收。她读商科,在台北,感慨学校里热闹的学生文化娱乐活动,也赞赏有些思想开放的老师。我问她回来以后有什么打算呢?她沉默了一下,告诉我,正是因为这次出去交换,让她认识了很多好老师,她希望以后能继续进修。她说她决心毕业后先工作几年,然后一定要去美国读MBA。她甚至都做好了以后专业的打算,并且打听好了学校。
我在心里暗暗地偷笑。我与她亦是一样。如果不是此番出行,我也怕不知道以后该走哪一步,要怎么走。我们总是被未来绑架,这个年龄,偏偏缩窃着不敢承认自己年轻火热明亮的梦想,偏要媚俗,大家被一个不明的“现实”恐吓了,源源不断的内幕传说让我们一点安全感也没有。我们的目的变成:过得更好。
她是否会按照这样的目标继续学习、工作,我不得而知,也许半个月以后她就转变了心意。可是我希望她走下去,一路走好。
这责任承担不起吗?还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好像承担了太多负荷,而它们似乎又真的存在,顾好自己罢了。谁都看不见眼前的路,因为谁都摸不清楚前方的道路,这些故事与未来仿佛真的离我们好远。未来是渺茫的,能抓住的只有妥协。我们被一个未知给操控了,线的那端因为看不见却听闻异声而更觉害怕。
我们的文学老师说,中国的文学界有个圈子,旁人很难进去。我之前是这样想的,现在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还是有一些东西改变了,比如,你非要闯进去看看,才知道进不进得去。
这虽非老师所教,可是这样的信心,我终于有了。一定要试一试。
1月份的某个下午,我跟老师约在校园里的胖达(panda)咖啡店,我向她如此陈言。写文章是很苦的,所以才要一直学,一直写。我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师当年便是写文章出身,获过几次奖,后来转行去做了文学研究。
又是一段时间不与老师联系了。想起来颇为惭愧。这门课,我执意要修,是在颠三倒四的台湾生活里所不变的东西。
我素爱笔下工夫,在选课表里见到这门课时,名为“高级阅读与进阶写作”,本还不以为意,自以为写作此事复杂,怎么能教,还能作为一门课呢?直到点开课程大纲,上面赫然写着“小说写作”,我才一惊,忙点选了下来。
第一节我去时,有些惶恐不安。写作中心开的课是小班教学,数来数去不过十来人。等上了课,我十分低调地坐在后排,发现他们上起课来欢声笑语,老师也都叫得出名字,想来是都认识了。仔细一问才知道,他们都上过这个老师的课,已经是快要毕业了,有的是大三,有的大四,也有物理院等理科院的。大家都在周三上午九点聚在这里,学习如何写小说。老师发下了写作讲义与范例,又让大家推荐了一些书目写书评,给大家布置了一些习作作业。
书评?听来是不是很简单?你会写吗?我不会。
不仅如此,此番一行,方知自己连学院报告都不会写,还论文呢。大学两年的作业都不知是怎么写的。
我下了课,便去找老师加签。开课老师姓杨,她听说我在兰州大学上学,又千里迢迢过来,很是惊讶,又一直鼓励着我。她是个三十左右的年轻女子,满脸笑意,提醒我注意选课。我说我喜欢上海的灵性,她说她也很喜欢上海,也常去。
第二节一上课,她便讲起我们的作业来。一共有三个片段,一个人物描写,一个场景描写,还有一个时间空间转换训练。每个人都带了十几份过来,给班里每一个同学。然后一一让同学读着,为大家讲解一下自己的写作思路,挨着过来。虽然都没有讲完,可是却仔细地看到了每一个同学的文采。
这是这节课的第一件事,放开思路。却知,练笔很重要。训练与不训练是有区别的,系统不系统也是有区别的。
第三节课开始,老师便领了一些厚厚的讲义,都是小说,国内国外,岛内大陆,都是有的。这些文章不比穿越小说、言情小说,读起来有些是没什么趣味的,发给每个人,给大家布置任务,每个人看几篇,谁讲哪一篇。中有莫言的《屠户的女儿》、王安忆的《天仙配》和一些国外的小小说。我选到了《天仙配》,跟几名同学课下讨论了一次,然后回去准备着上课讲了。
待上课讲的时候,我语速极快地讲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大致是从三条线出发,中间也没有停顿。其间一直很紧张地看着老师,而她一会微笑,一会又蹙了眉,我便更紧张了。说完了,一片静默。老师接着说了:“你们听懂了吗?英达说的,其实是一篇论文了。”
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笑着问我愿不愿意把刚才说的写成一篇论文。如果我不会,她有一本书可以教我。毕竟这门课是从大一开始开的,而他们都已经学过学院报告的写作方法了。
原来如此!他们已经上写作课三年了!
下一节课,老师便给我带来了一本厚厚的大书,是学校里自己出的,名为《大学中文教程》。我欣喜地翻开,扉页上写着“英达存念”四个大字。
课继续上着,读的小说种类越来越多,讲义越来越厚。这才见识了台湾人读书之含量。每周有每周的安排,都可以听到大家七嘴八舌的意见。在讨论课上,大家是无拘束的,自由发表自己的观点。我一开始还不习惯,有些噤口不言。可是看到老师也在跟大家开心地说笑,才逐渐放得开。可是毕竟没有系统地阅读、写作,比起他们,总感到自己思路不正统,也不够清晰。
半个学期下来,慢慢累了。
这门课最后,便是交出一篇小说、一篇书评作业来。小说是大家在课上都已经互相探讨、建议过了,选择你最想讲的一篇来讲讲看。我很高兴终于得到了一展宏图之机。等看完他们的文章后,不觉反思良多。
因为生活场域的不同,我们的文章差别很大。虽说他们大多数都出过国,可是因为生活习惯,笔下多停留在台北、星巴克等地方,街口巷角是我不了解的世界。老师对我笔下的厦门等地方也是很好奇。她后来笑着告诉我,台湾的学生写东西很好,可是很飘。我愣愣地听着。我们都没有生活在土地上,这是我们的悲哀。可是台湾的孩子比我们有更少的乡土情感,这是一种失落,只愿我们不会如此。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想要传达的角度,文笔不同、故事不同、构思不同,可是至少大家认真地热爱着这一件事情。但是因为不常写,所以写出的东西多半是有瑕疵的,可是看他们如此高兴。我没有看到他们脸上露出任何这对未来无用的言语表情,他们身上似乎都没有这么大的压力。大四了,他们都很开心地每日大笑,每日上课。
老师看到这些文章,很是欣慰,她建议大家改好了投一下。年初学校里有月涵文学奖,以校长梅贻琦命名,她建议同学可以试一试。我在时,有台北文学奖,我走后,学校里亦有月涵文学奖。
我很快就离开了,论文的事情一直拖着,她便说邮件联系。后来在家里果然收到了杨老师的邮件,虽远在千里之外,她还对我悉心指导。只因后来一直在写此游记,也不曾顾念其他,因而心中有愧。可是总是要做的,有些事情,一定要写完,写下去。
临走前几天,我约了老师在胖达咖啡店聊天,本来是想请她修改自己的学院报告的,却不想成了茶话会。她年末也很忙,可是总是一副很有精神的样子,常带笑意。我们聊了一个下午,从生活聊到学业,从大陆聊到台湾。多半是我在说,老师认真地看着我,听我说自己感受如何,大陆的学生如何,而人生似乎都陷入了一个回圈,总是从新鲜到厌烦,无论在哪里旅行,走入如何的场景。老师说,是的,我们也是这样。
而大学生活呢,我说,我们的生活好像不痛不痒的,既不悲伤,也不高兴。
她说,那你就写下来啊。
我说,嗯,我也打算写。我就想继续写下去,一直写下去。
她说,写作是很辛苦的,你这学期学下来,也应该有感觉。我以前也写过,得了几次奖,就再也不写了,头痛得很,后来不搞了,去做研究了。
我说,我要试一试。
她欣慰地笑了。
不知哭与笑,但知此事终需坚持。我们需要有越出常规的勇气。
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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