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进学校时,我选了一门《语言学概论》,是外语系开的。第一节课时,有研究生来招人参与项目,我就报了名。后来因为大陆生的身份,还专门与研究生交流,一个学期做了三四次Interview。
最后一次Interview是1月份了,那时已经开始了期末,天天在忙着复习,离考试不过几天,我们已经快走了。跟研究生学长交流期末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来,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问他:“学校里为什么没人背书呢?”
他有些莫名其妙。
是啊,台湾学校里为什么没人背书呢?
台湾“清大”校园广阔而幽深,我刚进学校时就爱四处乱转,看到处处都如此幽静,顿时乐开了花。这么好的地方,到处都适合背书。入口有大草坪,上面不见有“禁止踩踏草坪”等字样,想必重要场合可以进入,学校演唱会便选在此举办。进去不远便有成功湖,以郑成功命名,湖面幽静高深,湖畔长椅,湖中小岛凉亭,纪念先人。就是山上,也有相思湖,且不说校园里那十个亭子了。这简直是背书的天堂!我怀着兴奋的劲,跟同学说,以后我们出来背书吧。
同学听了就笑,说,人家会笑话你的。
我初时不以为意,久了才留意,确实不见背书的人。无论成功湖畔、相思湖畔,还是山脚下、树林里,都没有背书的声音。
可能是还不到考试吧。我安慰自己。
期中考过去了,期末考过去了,还是不见背书的人。可能时间错开了,他们已经考过了。我又安慰自己。
周二晚上我熬了一个通宵,早上的课已经结课了,于是我约了九点半跟学长interview。整个冬季都在下雨,可那一天突然天晴了。我一路走去办公室,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处处很安静,我迷迷糊糊就上了山,走进人社院。研究生的办公室背靠后山,后面是个树林,又有花丛,在碧蓝的天空下显得分外妖娆。我看见飞快移去的云,兴致一高,便开始东聊西扯起来。说到期末复习,我说我的课业还好,只是因为毕竟是交换生,不太了解这边情况,跟之前相比,氛围少了一些。想着想着,突然心里一动,也不困了。
来的路上没有人背书,人社院也空空如也,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拿着书默念的人,自然图书馆理应是不会出声的,那这些人到底在哪里复习呢?
别说他们没有背的东西。中文系便要背一堆东西,期末也是会考默写的。就算说中文系可以默读,那外语系也是可以默读的吗?不发声不练习,口语怎么会好呢?但是以台湾“清大”的水平,连中文系英语都是要过A等级的,其他人外语又会差到哪里去?
我周五上午是一门《人文经典阅读》的课,那个老师曾经发下一页纸,上面是几个经典篇目的经典段落。那一次我出演小组的《麦克白》短剧,也应该是第一次被老师认识。正式上课之后,毫无征兆的,老师便让我起来读这一段《麦克白》的英文。他没有问我,你的英语好不好?或者,你愿不愿意起来读这段英文?而是直接便让我起来读了。我内心深罕,这个学校的同学英语有这样厉害?甚至连问都不用问,便清楚这些句子,是一个非外语系的人可以读懂的?
看来是了。
那么,马路上没有背书的人,湖边没有人背书,树下没有,山下没有,人社院楼下的小花园里没有,图书馆外面没有,教室外的走廊里没有,大家到底是在哪里背书呢?
我的想象力已经穷尽了。
以我之前的经验,就算是平素,学校里也有练习口语的人敢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扰民(有时候是真的不忍卒听,不过他们常常有很大进步,久了也能听下去了)。各个英语社团都会组织晨读英语,或者各年级学生自发地背诵,以应对四六级。而期末考试时,背书的情况就发展到了顶峰。
此时,学生会从学校的四面八方各个犄角旮旯里涌现,占据每一个稍微隐蔽一点的、幽静的角落,诵读跟专业课相关的知识,并把这作为一种专心的记忆方式。这些人有人细声细语,有人粗犷豪放,种种风格种种风情。有背外语的,日语、德语、法语、英语、西班牙语、俄语,各种都是对听觉的冲击;有背生物的,脑神经、内脏部位,都曾经猛然让我听到;还有中文的拼音,想来就是汉语言文学那些同学的音韵学语言学之类了。
但是,最不可少,每年都会惹得整个年级痛苦呻吟的,还是政治公共课。这就是思想政治修养、马克思主义原理、近现代史纲要和毛泽东思想概论四门学科。你可以有几门偷懒,但是一门都不背的人,基本上别想过了。
我们学校教学楼有ABC三区,三区连接处是大厅,每到期末,各个楼层的大厅里全都聚满了人。你背你的,我背我的,可能我们本来就隔不到一米远,可是专心致志,各不相扰。尤其是在政治公共课考前,几乎是所有人都倾巢而出,在每一个据点高度集中精神发狂发痴、如痴如狂地背诵,最低的也以混个脸熟为目的。这真是难得一奇景。
也是从小的习惯。小学、中学、高中,哪一个不是要背的?每天早上有晨读,甚至可能有两次晨读:饭前叫早读,饭后叫晨读。有些年代还有晚读,上课还要检查背诵,哪一门课不是这样熬过来的?初中时,上课背初中历史,下课还要到生物老师办公室背生物课本。为了考学,高三又是最变本加厉的一年。且不说文综这几门必然要背的,从语文字词、古典诗词,到最后的作文素材、作文模板,哪一个不是背的?
我们怨声载道,古人也不比我们幸福。鲁迅不是还描述过他悲惨的童年,私塾老师检查背诵,检查不过打手掌心。
背诵是一种文化。有人说,背书是中国几千年以来的糟粕。我却深不以为然。背书是一种习惯,与声音大小无关。
我慷慨激昂地向学长研究生解释了我们背书的历史渊源,描述了这一段激情澎湃的背书现状,添油加醋地表现了我们大陆大学生对于学习的热情,尤其突出了我们各种英语社团的光辉事迹。
他听了一愣一愣的,我这才得意地重新问他:“那台湾同学在哪里背书呢?”
我想我本来期待一个答案:台湾人就是不背书。这样我就能有一种优越,并在台胞面前表达自己的惋惜,以显示我们天朝神威。
然而我最终被研究生的答案惊得哑口无言。
他说:“哦,我们确实不会那样。他们可能都在寝室里背吧。比如我就是。”
在寝室里背书?这只是你的个人现象呢?还是大家都这样呢?我本来还不服气,还想继续问。可是我还是止住了。他也许确实不知道大家情况,如果我不指出这样的两种差别,他甚至不会注意到,“背书”居然也能成为一种问题。
想来也是,台湾学生丝毫不比我们轻松。他们有自己的“补习班文化”,大陆这些年虽然也在兴起,也是比起他们这些年发展,相差还是很远。中学时,每天下课回家,还要收拾去补习班,回来时,也已经凌晨了。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也不能说是占尽先机挑战未来。面对未来,我们每个人都有权接受最好的机会,并尽可能地去努力。
或者,这只是两种思维方式罢了。他们不在我们所看到的地方背书,不代表他们不努力,只能说明他们本身自认为高明、先进的记忆方式和训练方式,或者说明他们不愿意在公共场合进行私人活动。公共区域是开放给公众的,而背书却是私人行为,会影响大家,不如就在最隐秘的地方进行,在自己的寝室里,方便、轻松,天经地义。这个问题也无需再问了。
想到这里,我也没有去查证。离最后考完试,不过还有三天,大家也走得差不多了。
最后一次想到这个问题是周四中午考前我在图书馆外面的过道里背书。周四下午我要考《文心雕龙》了。这个老师公开自己考试会考背诵,并给大家划下了期末会考到的四段重点段落。用老师的话来说,《文心雕龙》并不是南朝的好文字。作者刘勰追随潮流,有些文字刻意追求对仗工整而晦涩拗口,如果不要我读出来,有些话我都顺不下来,知道是哪个字容易,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是这个字。
我从十一点,一直背到十二点半,往来行人寥寥又匆匆,他们会听到我的低语,抬头向我瞥一眼,露出惊异的神色,而后又匆匆离开了。这短短的一个多小时,我没有看到任何人在附近留恋、背书。周五就是最后的一天了,大家该考完的都已经考完,该离开的已经离开,唯有我还在徜徉、端详。
我一个人,看着默然的众人,默然的图书馆,默然的学校,慢慢地也默念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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