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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的衣钵

时间:2023-01-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高中毕业于新竹中学,进入台湾中兴大学学习,毕业后在基隆港务局任职期间一直创作,在此期间他的诗歌多有“海”和“船”意象。但是他的成名还是从那首《错误》开始,一时间整个台湾岛人手一本诗集,每个年轻人都默默诵着“达达的马蹄”。这就是他写下《和平的衣钵》这本诗集的初衷。他为中国大地的儿童写诗,为地震中的生灵写诗,为渴望和平的人写诗。

我们这一群,有人越山而来,有人渡海而来,背包里共有的是一些乱离、伤亡、贫穷和无奈;加上少年勃发的生机、欲望,以及对于梦想的坚持——我们需要写诗,也需要饮酒,更需要恋爱。

——林泠,藏经塔及塔外

一个稚嫩的生命,需要历练。我们这一群正如林泠所说,越山渡海来到台湾,少年勃发,背包里是一颗颗沉甸甸的梦想。可是我们心甘情愿地来到这个新奇的世界,行走在陌生的街头,心中洋溢着激动和欣喜。而他们——他们的离开是乱离的,是伤亡的、无奈的。被迫离乡背井的人啊,在薄暮中散步在熟悉的台北街头,眼前却是江南的深深庭院,北方的长街短巷。

那些年的离乱的后续,是你们一担一担挑起来的。你说你们停不下来。怎么能停下来呢?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家。

我知道,你是诗人郑愁予。

你固执地行走在漫漫长路上,一路苦吟,向着年轻的我们微笑,思念处急切地告诉我们你年轻时的秘密,诉说战争时的流离与年少意气。而今你老了,你仍在行走,你路过每一站青年聚集的地方,你渴望告诉大家的是和平,是不能遗忘当年,是现在好好地珍惜一切,是青年的我们担负起我们的使命。他们在听,老师,你看,他们在诵读……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我见到诗人郑愁予的时候,他却已经不是这样一个年轻的过客了。此时,他已是须发如银,七旬之年,步履却稳健异常。他的嘴边始终带着一股笑意,少小离家,乡音未改,洪亮浑厚的声音里是满满的笑意。

那一天是10月25日,下了课我去找他签名。郑老师看到我,微笑着接过订成册子的讲义,郑重地放在桌子上,然后从自己的随身包里找笔,可是没有找到,便接过了东方递过来的笔。下笔时他问:“今天是几号?”

我答道:“10月25日。”

他恍然道:“今天是光复节呀。你们没有放假吗?”

他见我略有恍惚,便向我解释:“光复节是台湾从日本手里光复的节日。”我约略记得他是这样说的。

我向他说我是从大陆的学校过来的,他便说这样的机会是很难得。他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我是山东人,他便说自己就出生在济南。我说我家在莱芜,离济南也不远。

后来,我便坐到了前面,在前排看他的明眸皓齿。有些课间,我就望着他,他看到我时便咧嘴笑了,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郑愁予,台湾著名的现当代诗人,原名郑文韬,后以愁予作笔名,取自屈原《湘夫人》:“目渺渺兮愁予,洞庭波兮木叶下”。1933年出生于济南,籍贯直隶。抗战时期辗转南北,1949年来到台湾,三十几岁赴美国念书并留校,先后在爱荷华大学与耶鲁大学执教,定居美国。可是他有一颗赤诚的心,一直心念着自己生长的土地,因此回到台湾,在曾经的战场兴办金门大学,并在多所大学客座讲学,实践自己的人生理想。

他自15岁起开始创作诗歌,1956年参与创立现代派诗社,与纪弦、痖弦、叶泥是很好的朋友。高中毕业于新竹中学,进入台湾中兴大学学习,毕业后在基隆港务局任职期间一直创作,在此期间他的诗歌多有“海”和“船”意象。但是他的成名还是从那首《错误》开始,一时间整个台湾岛人手一本诗集,每个年轻人都默默诵着“达达的马蹄”。至今我们每个人都熟记那首《错误》,那打江南走过的路人与那日日等候归人的女子,在遥远的江南意象里,那早已落成婉转忧伤的一笔。生活场域的无法取得,回归的心情难以言表,不知是否是因为这样,郑愁予的诗歌中充满了历史的气氛、宋词的气氛,充满了时空的变换与整合。寂寞的人,唯有坐着看花。那花,是那年的吧?

年轻的他是有名的浪子诗人,诗歌也以“游世”发端,踏入世界,追寻理想,这条漂泊的路是没有归路与尽头的。从年轻时那一启程、一首诗句伤离别,整个世界都在低头赞叹一个美丽的错误。《归航曲》、《山外书》、《如雾起时》,都是写自己在生命的漂泊与行走中,自我反观,在茫然中思索,为了寻求归来的路途而离去。那年那月,每一个行走的青年人都怀有一种追索的梦想,和一股不知投向何处的茫然。在梦中,依然也可以梦到那一番风雨,和风雨中你我的离别,你已回到滨河的家居,而我风雨的归程还正长。“这次我离开你,是风,是雨,是夜晚;你笑了笑,我摆一摆手/一条寂寞的路便展向两头了。”

自是有人一生只有“浅斟吟唱”,数不尽的“暮霭沉沉”、“飘零儿女”。可是,人生终需再前进一程,迈入下一个,不然将只在同一个回圈中徘徊和忧伤,捆绑住自己的生命直到耗尽。这样的一个转折点,诗人郑愁予找到了。他的诗歌已经不再是个体的限知,而是将诗歌上升到了民族的重大命题,为世界呐喊他深沉的忧思。诗人在革命的环境中长大,沉痛地体验过战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春之暮野,“零雨其蒙”,这便是整个世界的姿态。而诗人,捻起自己的芯,一笔一画以忧思燃烧,一字一句沉郁地叹世界。

他做了老师,大家都纷纷被他吸引,去听他讲课,可是却很少能听懂他的含义。他讲起大陆的简化字,可是下面却没有几个人在听。我亦替他悲凉。他内心始终有一种对于逝去过往的惋惜,常常忆及年少,便激动不已,仿佛又还是那一个天真烂漫的儿童,那个从骨子里热爱诗歌热爱写作的少年。而一旦提及战争,他便是一肚子愤慨,讲到他在金门准备反击时,炸弹是如何淋漓地落在年轻的他们身边,而年轻的他们仰望苍天,心里充满了愤怒和悲怆。老来,他频频回忆频频伤感,自嘲年轻时的幼稚,暗暗地叹息,只好用尽力气去宣传他的和平理想。这就是他写下《和平的衣钵》这本诗集的初衷。

他在课上反复提及这本书,并以诗集中的诗歌作为演讲题材。彼时,他再也不是那个坐在门前看花的寂寞的人了,而是一个留恋故乡寸土的年迈之人。他为中国大地的儿童写诗,为地震中的生灵写诗,为渴望和平的人写诗。“此生诗魂漂泊的归流,波澜万里情洄门前小河。”这是我们这个年代不曾怀有的深沉和大气,因而格外疼痛,格外有魅力,才要珍惜。

诗人不再流浪了,时间在他的生命里驻足,频繁地点头,他不得反抗。他说他不愿做空间的歌者,时间在他的生命里退役。可是,他无法克服生命中表现出来的更伟大的诗意——或者失意:虚空。除了此刻我的站立,一切都是虚空。

这个春寒的清晨,他宣告,我已经不再是朦胧的少年,而是书生,肩上置着书笈。可是他禁不住仰望,无论肩上是否沉重,他看到的是西移的云雨,是春闱,最后的最后,别离的日子,空的酒杯,倾空的虚无。我的第一笔是青青的苔色,不是迢迢的功名,是寂寂的树木,盘旋的鹰,参差的落丧的行列。我的流浪,已经不再是柔和的、忧愁的、朦胧的忧伤,此时也还不是呐喊的呼唤的,而是秋得很久很久了,最终幽冷的,在你的左边隐逝。

诗人想留下的,是石人,是那个他明明知道空无的一切无法留住的另一个信念,另一个声音,每一个诗人都在倾听的声音。是他呐喊,直到他内心再也无法经受住这荒年与黑暗,和那微凉的雏菊只在边界立着。他要暖心。

清冷的不存在,他很久很久没有爱着一个形象了。这些日子,总是要爬到很高很高的地方,面对无法挽留的虚空,大声地喊。焚九歌炼内篇,火热、焚身、过瘾,一口好酒,连筋骨都是激动的。

他用言语暖心,用叹号暖心,用呐喊暖心,用童稚暖心。可是,冬之大海,青白无鸟。

我也爱看西移的云雨。

我跟他说起我是山东人,之后他一直记得,有一次他带家人来,我前去找他,他看见我亲切地笑了,转头对自己的妻子说:“这是一个大陆来的,她是山东人,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一个济南姑娘。”我虽出生于山东,倒不是济南,却也没有提醒,只是微微一笑。可见他从来没忘记自己出生的地方——济南。

2012年一月的最后一日下午,我上网查收邮件,突然看到了一封邮件,居然是郑愁予老师回复的新年邮件。我本以为他也许已经忘记我了,正如忘记那些在春天的小城中乘马匆匆的过客。毕竟大师身旁常常聚拢着一群仰慕的弟子,如众星拱月,而年华逝水,我亦匆匆。

他回复说他已经回到美国的新英格兰过春节,纬度跟山东差不多,他喜欢四季分明的气候。彼时已经下了雪,希望不要融化得太快。

我可以想见他坐在书桌前,抑或教室里,窗外苍苔爬上小筑,黄昏如一袭僧衣那么披着。这样一个望乡人,醒时,一灯一卷一茶盏,睡时,枕下芬芳的泥土。或推门于月圆之夕,看四个海围汐着故国万里,依旧是长髯飘飞。于右任泣:“葬我于高山兮,望我大陆!大陆之不见兮,唯有痛哭!”,而郑愁予叹一声,道:“和平!”

1月16日,我坐着山东航空的直机回到了济南。起飞时新竹阴雨绵绵,阴云密布,飞机落地时,济南却清冷浓重,天地一片浑厚萧瑟。光秃秃的树枝如同一块块砧板上的钉针,直往人心头扎。

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了。

我想告诉他,山东现在是怎样的。北方很冷,已经零下,正要下雪,天阴了很久,处处干枯光秃,透着股凝重;这会是一个很寒冷而漫长的春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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