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莎
2006年,我“领衔”组织的一个文化活动,一波三折,终于在初秋撩开并不神秘的面纱。有两位尚未谋面的新朋友,大家安排我选择一位去接机。我弃远就近,选择接大陆作家韩少功,携八旬老母亲、跨海远道而来的陈先生就被我“抛弃”了。后来我们在哪里相见?武侯祠大门口、宾馆、席桌?要回忆,记忆已成碎片。只记得刚见面的瞬间,我有种惊艳的感觉,他看起来起码比实际年龄年轻二十岁,感觉就是个“花样美男”。一群人在峨眉红珠山脚散漫地走着,陈先生挎一个类似于学生用的大挎包,乌黑发亮的头发略长,说话时,额前的长发常往后一甩,很有些诗人气质。我的同事也惊讶于陈先生的年轻,悄悄对我说“陈先生看起来像个大学生”。
陈先生是个礼数周全的人,举止文质彬彬,着装清爽得体,面容清秀俊朗。他说话总是很和气,这种和气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内心善良和安静的自然流露。那次活动几经变故,经费更是捉襟见肘,不得不做一些其他考虑。他认真地服从诸如额外去两所大学演讲而又无一文报酬,在他人眼里是“盘剥”的安排。向他致谢时,他把覆额长发帅气地往后一甩说:“哎呀,这是不足挂齿的事。”虽认识才几天,我已无比信任地把活动前后一肚子的苦水向他倾倒,他表现出的大度大气及体贴,给我留下很美好的记忆。
不久,听同事说她看陈先生的散文集到半夜两点。我吓一大跳,文字要有何等的魅力、何等的魔力才能让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在灯下熬更守夜,卷不离手,读那些颇感困难的繁体字和竖排字。我受到了感染,那晚,品着陈先生送的台湾凤梨酥,拿起他的繁体散文集,像捧着一卷“古书”,起初阅读不是太流畅,但很快就被那些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文字,以及与太太多年相守,爱情仍鲜亮的浪漫,儿子如一片落叶在异国凋零作为父母的痛彻心扉的感受,击中内心。他的文字如与他初次相见一样,也使我有惊艳之感。
2008年春天,我请陈先生再来成都,参加都江堰放水节,此行他还要帮我完成一个任务。因《香港文学》主编陶然身体有恙,本来要推却我的邀请,但因要在《香港文学》推出作家本次采风散文专辑,我请求陶先生非来不可。但又怕他身体遭遇旅途折腾而加重病情,于是拜托陈先生往返均在香港停留片刻,为陶先生“保驾护航”。他一丝不苟地完成了重托。朋友们来去如风,活动结束后,各自身居天涯。一月后的“5·12”大地震,远远近近的朋友都通过各种方式,打听我们一家的安危。因当时慌张逃命,手机没有带出来。两天后,冒着余震的恐怖“潜”回已是一片狼藉的家里拿到手机,赶紧又冲下楼。手机通了,是陈先生从海那边打来的,他一听到我的声音,便哽咽起来,说“打了好多电话都不通,以为再也听不到你们的声音了”。他不停拨打电话始终联系不上,我们已遇难的阴影或许在他心里越发浓重,以致挥之不去。感动于他的牵挂,在电话这端,我的泪水一滴滴滑落。
陈先生去香港公差,请我在香港读硕的女儿宽容喝咖啡,又送宽容一册他的诗集。宽容当时正犹豫是否读博,如果要读是在香港还是去美国读,纠结中陈先生给了她一些很好的建议,并介绍了他在美国游学的学生与宽容认识。宽容非常喜欢陈先生的情诗,还抄了几首在笔记本中。宽容的阅读品位极为不俗,能抄在笔记本中珍藏,一定是有深切打动她的地方。陈先生告诉宽容,有一年他一直想去某地看星星,后来真的专门飞去那个地方看了星星。这样近乎于童话般的浪漫,让身处俗世屡被俗务所缠绕的我们,只有声声叹息。一直以来都觉得陈先生有天真情怀,这种天真在好多人已世故得朽烂的年代,更觉可贵。
为了一个研究计划,2012年春天陈先生自费去广汉,彼时他正患重感冒,嗓音喑哑,但极为隐忍。无论是在车上,还是来我家小坐,或是在一片喧哗的席桌上,即使忍不住要咳嗽,也是使劲捂嘴,不让自己出声。见得多了把粗俗、粗陋当个性的某些文化人,陈先生从很多细节中体现出的教养和修养,让人肃然起敬。冬天,陈先生与其他朋友应我之邀,再次入蜀,寻访古迹,并去大学作公益讲座。名人们走到哪里总有粉丝拿书请求签名,而陈先生虽然在台湾名声已如雷贯耳,但没有作品在大陆出版过,大陆读者对他总是有些陌生。面对热闹的签名场面,我生怕冷落了他。陈先生却神态平和与我在一旁闲聊。终于有一位老师拿着陈先生一本台湾版的著作请求签名留念,我万分惊喜地叫起来,心里冒出“天涯何处无芳草”“天下谁人不识君”早已落入俗套的“诗意”的感慨。
陈先生常使我感到一种无欲无求的超然境界,这可能是与他虔诚信佛有关。虽说还没有修炼到俗根全断,但人世间的很多事情已化为了然于胸和顺其自然的从容。
回台湾不久,他发来一篇说是与家乡有关的散文。这篇名为《战地断鸿》的美文,描写他父亲作为川军战士抗战的一段历史,一场战役。战争的惨烈,他父亲及其他军人的忠贞与顽强,让人看得泪眼模糊。这篇文章获得2012年度台湾散文奖。我马上发给我的同事们欣赏,他们的心灵同样受到震撼。我的鉴赏水平很快得到证实,2013年6月第11期《读者》杂志,开篇刊载的便是陈先生的这篇散文。我常想,以陈先生深厚的文学功力,以能感染不同年龄层次的读者的纯净纯美的文字,早该在大陆出书了,让大陆读者有机会不仅能领略他笔下的台湾风情,更能从他雍容俊逸的文字中,读到不事张扬的深情。这样的文字会温暖地直抵你的内心。让你的身心,于重重压力中,在那一刻稍稍变得轻盈。
作为朋友作为读者,陈先生在大陆的首部散文自选集,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我深感欣慰。
2013年8月2日于酷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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