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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作品不时流露出中国结、台湾情的大乡土意识,让人充分体受到土地、血缘之间无形牵系的力量,其次是他的文学背景,传统古典的训练与承续发扬,使他在文字上有丰美的语汇,在精神上更充满了一脉而下的抒情基调”。这些,是我读陈义芝散文时最感到欣喜的。
其中大乡土意识的形成,我想,除了来自他父母长辈间关千里渡海来台的经历之外,应该也源流于他在文学与历史之中深受熏陶的学院经验吧。他幼年时代的台湾,自己经验中那片摇曳的防风林、泥泞的小路、竹林外的田野……在他朴素的描摹下,三十年前的农村,仿佛是一幅幅黑白版画,三刀两笔、线条简单,引人深思;然而陈义芝却不仅是眷恋这样的土地,他隐隐约约怀想的,是另一个抽象的、广义的乡土,他对父母亲遥远跋涉的移民精神从来不忘致意,从这里、从那里,点点滴滴地写出了四五十年代来台定居的人们对于新地的认同,以及他们辛勤开拓垦殖的形象,对于父母亲的故乡,他也在他们的乡愁中日渐濡染,逐渐有了恋慕与向往。
因而,陈义芝对土地的执着,不仅是地理的乡土,也是历史的乡土——一个大乡土,在他的世界里,中国结、台湾情如一体两面,是糅合在一起的。陈义芝这样的心境,很能代表这一代在台湾成长的青年,一方面脚踏实质的乡土——台湾,另一方面却在他父母的乡愁情怀中长大。这种种牵系相连的情感,可以从陈义芝拜访金门的心情里得到印证:“想父亲从四川转徙台湾;母亲从山东万里相随;而我生在花莲,长在彰化,现在又从台北来到金门。血脉根缘究竟是川蜀还是齐鲁?何尝不永远纪念长养我的台湾及二度登临过的金门!”(《木麻黄的家乡》)而同时,我相信,在他成长之后所接受的古典文学教育中,中国文学里那些特有的纯粹美感经验、诗词文章中的大陆山水,都和父母口中的故土风情掺和在一起,成为他作品中动人的一部分。
对陈义芝来说,中国古典文学的正统训练,更扩大了他的精神视域,也丰富了他的表达方式和语汇;前者是塑造他大乡土精神的源头之一,后者正足以显现古典传统在文学的创造与进化中的坚实基础与生长力量。从陈义芝作品的语言来看,有许多是从中国文学中转化加工而来,由此,我们可以发现中文强韧的生命力,它还在不停地生长,还有很大的弹性和变化能力,从这样鲜活的生命中演化出来的语言风格,恐怕才是从事文学创作者应该着力的方向之一吧。陈义芝在这一点上,是走对了路。
至于连带古典而来的抒情传统,则是陈义芝作品中的基调。《在温暖的土地上》全书涌动的,正是一股绵延不绝的、抒情的生命力量,在每一篇文章中,为自己所来之处、为自己温柔敦厚的情操、为自己典型中国的思想,作了最好的注解。
然而最让人动心的,还是在各种背景考察之外作品本身所呈现的人生关照,在这个自足的世界里,过去的日子诚然艰辛、大自然也似乎相当严苛,哺育他的土地更没有特别爱顾他,而人情也有冷有暖、不是绝对的宽和,但是三十年后回首眷顾,在陈义芝不忘本、永远感恩的赤子心情下,全部化为成长过程中的鞭策力量,有力、辛辣,但却温馨。我们在这样淳厚的态度里,看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有韧性、也最具大地性格的一面:以温柔以包容,逐渐化解人生的霜寒,成全生命的春暖。
1987年5月《洪范杂志》第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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