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幼年读经在流匪窜突的川东,三日拿笔,五日避难到山里;青年期投军,扛一杆枪出川,云烟仓皇滚荡,从此再没回去;等头发斑白,以五十出头,犹须荷锄锹,肩挑担,卧起操持,在台湾中部大肚溪口,凭蜀中弟子与恶环境搏抗的一股韧性,守几千年来中国人不求自我完成、奉献于伦常体系,无尤的一点幽光。
我常想,父亲的遭际,像不像一些传述在民间的故事,从三弦中走出来的人?据母亲描述,他根深蒂固的偏执是厚待外人而刻薄自己家人,壁上吊挂的腊味,只有朋友来才可能摘下,床头藏的首饰和钱仿佛都是为他人应急的。早年,母亲为此常落泪,至今则一提起就数落。老人有满目江湖寥落的气息,多半不吭气,偶尔也回回嘴。我看得出,他始终忘不掉松柏一枝梅的“桃园”,忘不掉侠义四海的袍哥,尽管现世很难再出现“寻兄遥望远途还”的知己了。
我再仔细寻绎我的童年:长达十年光阴,父亲磨砺的心志有似既至北海的苏武,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记得那些年的生活情景。每天清晨,竹门推开总是三分曙色七分黑夜,父亲自取一枚生鸡蛋在尖端凿一椎孔,仰着脖子“出出出”地吸干后就跨出院门。那枚鸡蛋在他肚里一直要撑过午后一两点才得补充。田间,最累他的工作是挖芦笋,日复一日,沿垄巡行,须集中目力搜索。芦笋植株相距一尺,一步一跪,停停走走,几乎没有直起身来的机会。之所以赶在太阳未出前收割,是因它抽长极快,笋头一见光即发紫变绿变老。只要露湿的沙土有微微裂纹,就赶紧采收:以手指拨土触探,确定目标后,指铲并用,刨开土,截断根部。洗净时,一支支像白白的手指。
夏天,十点以后的太阳烘得人内衣能绞出水来;斗笠底下,也是一头汗水腾腾热气。向贫瘠的大地讨生活,父亲从完全不懂农事学起。
“为什么要过得恁苦?”他的朋友常常提问。
“你看——这个家!”父亲手一指。
屋宅由土砖变成竹篾编结、涂石灰泥;孩子由乡村小学毕业,一个接一个到县城念中学去了。多少年后父亲闲话过去,还带着沧桑的语气:
“熬得过那十年苦日子才站起来的;否则,真不知坏到什么地步!”
原来这就是支持他坚忍垦荒的信念。
孩子渐长,为我们求学方便,父亲提前两年离开那僻远的海滨村落。邻人虽以“龙穴”所在视我家前院,相告“上吉”,但大家都不富有,二十年前的旧宅只卖得四千块钱。
搬到市区,父亲又去帮人照管车辆,长四年,家道稍觉昌顺,他终可不再尝外头的风霜了。然则,我北上求学,大哥与中弟在军旅,久久回一趟家,他愈来愈显老了。年华催人,人生有几个十多年?无怪乎“以强壮出,及还,头发尽白”的记载,最教我感慨。
父亲年轻时奉时局之命远行;临老,不辱生,所为者,家和妻子。持节在人生的海上,他不是遥不可及的完人,而是行事平凡、传我血脉的父亲。民国三十五年,他与母亲订婚第二天,部队开上前线;婚约最后一周,部队又离奇地从严寒的东北回防青岛。悉听缘与命,中国人的处世哲学、伦理观,像这样不断映现在一代代人身上。
“节旄尽落”,我不免想,两千年前贝加尔湖畔那人依依的情怀、瞭望的方向,对于父亲必是心有戚戚吧!
1987年2月2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