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老了。最近几年他很少往孩子家里跑,假日我们回去想拉他外出,也总推说:“那地方有什么好玩的,不如在家舒服。”逼急了则蹙眉笑道:“走——走!你们都去。我留屋里看门,准备晚饭……”
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常“神机妙算”在外头找到因故迟归的我们,来去健捷,仿佛不费力气。印象较深的两次,一次是碰上单车坏在半路上;另一次是背着书包和同学一道去看野台戏。
已经二十多年。当时学校离家约有四公里,一条高低不平的石子路,车子从跨骑上去,一路震动到底。有一晚补课回家,单车手把的支架不耐震突然断折,我只得慢吞吞地把车身拖回村口的修车店。大约晚上七八点钟光景,修车师傅正吃晚饭,等了一刻钟才开始动手。感觉天愈来愈晚了,晚饭没吃,倒不觉得肚子饿,生怕父母担心这事较严重。他们会不会出来找我、会到哪里找呢?穷乡没有电话,也许两方都只能干耗、干着急。——就在这个时候,不料父亲竟出现眼前!他怎能越过整排的鱼塘区知晓我在这儿?我没问,他也没说,神情忧愁又慈祥。付清修理费用,我牵车与他一道慢慢踱回家,月光映在塘面上,天宇静静的,只有两双脚步声一大一小,和二十四吋单车轮胎缓缓滚动的声音。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已经规律,全不似先前那么急了。
被同学邀到远村去看野台戏那回,才念小学二年级。连着好几日的假日,同学家炸了一大堆油炸果,我们一面吃一面在人堆里游窜,庙前庙后烟蓬蓬锣呛呛,好不热闹,天黑了也不管。直到老师带父亲寻来,一只大手轻覆在我头上:“要出来玩,怎么不先跟爸爸讲?”我才哇的一声哭了。鞭炮连绵不断,父亲的神态变化和他说的话,不复记得,烟蓬蓬锣呛呛那年,全台湾都还很纯朴,没听说有谁家的小孩遭绑架。但公共汽车入夜就停驶了,只能步行回家。乡间的夜晚,父亲领着我,又一次在我生命中写下了回味无穷的删节号。
细味儿时,父亲对孩子的信任,最教人感到温暖、安全。在那个恶补教育的时代,他管教的话语不多,即使是全校模拟考的成绩,孩子怎么说他都那么相信。这使我在心理上有充分的时间与空间可以设法补过,养成了一种自己对自己负责的习惯。
我也渐渐体会出:越是永远的情景,越不可能重新来过。从前与现在对照,父亲给我最直接的感受是,他老了、易疲倦,得空就必须小憩一会儿。可能心境也老了吧,我常想,八十年生涯在乱局中度过,有太多景象需要他一个人慢慢去咀嚼,没有任何人能钻到他心深处去分享、分担。因此假定父亲仍喜欢到处走动,我的生活也能再闲点,我不知童年父子携手未说出的那种感觉还能追回吗?
1990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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