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一走进这间屋子,立刻和嚣骚、混乱、庸俗的外面世界隔断,而受到沉默和宁静的欢迎,受到亲切、周到而洗练的马拉美的友谊的接待。
人们在餐桌周围坐下来,马拉美则坐进他的摇椅里,或者把臂肘支靠在壁炉台上,抽着小小的短短的烟斗。大家都是慢慢地、轻轻地讲话。他们屏息倾听这位大师的话语,而并不想自己来表示点什么意见。有学问,有教养,渊博的,奇异而光辉的马拉美的话题,有如诗篇一般地,被一个很长的休止所中断(马拉美在冥想,众人在沉思),而又好像故事似的,展开下去。然后,马拉美的女儿,把茶点送进来。于是,人们可以润一润嗓子,在离开巴黎罗马街五号之前。
七十年代我读到前辈诗人纪弦描述《马拉美的火曜会》,巴黎文艺沙龙的情景开始掩映在脑海。火曜,指星期二;餐桌、摇椅、壁炉、烟斗……马拉美家中的画面清晰,仿如亲见。我特别欣赏“马拉美在冥想,众人在沉思”那一个括号中的句子,遥想灯火照着一颗颗发光的额头,前一刻或高亢或温和的声音,这一刻短暂休止,仍缭绕在壁炉的松香与烟草嗞嗞的甜味里。
文献记载,盛会持续了十八年之久,参与的诗人、艺术家有魏尔仑、兰波、德彪西、纪德、瓦莱里,及罗丹、卡蜜儿……
在那么长久的时间里,马拉美究竟谈些什么?
“我追求一种最精巧的语言,只有通过极度专注才能获得的纯净、精华……”是这样吗?好饮的魏尔仑在微醺中,会不会脱口念自己的诗?“蔷薇依旧在颤动,她动人的眼光凝视着我。”也许有人还对他说:“让我们想想你品评的女性形象……”
我凝思中的十九世纪法国沙龙,流传着罗丹和卡蜜儿的爱情故事,背景音乐则是德彪西充满表情意象的钢琴曲。
后来我发现美国前卫诗人康明思的讲稿,很有意思。他做过六次自传性的演讲,每一次都留三分之一的时间朗读诗,如果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多作批评、多些讲解?他会引里尔克的话说:批评不能呈现诗,唯有爱能理解它、把握它、不带偏见地认识它。
朗读正是专注的爱、欣悦的爱、充沛的爱。
我记得儿时,母亲会念一些她小时候听来的箴言,例如“夜晚挑灯教女绣,清晨伏案课儿书”。晚年才学识字的她,许多庭训记忆竟是依赖听觉而得。在童书匮乏的五十年代乡下,母亲也讲一些精怪故事、报恩传奇,使我的童年没有少掉想象力的锻炼。她模仿山精天亮回返洞穴嗅闻到生人气息时的口白:“出嗒─出嗒─生人味,”一面猛力抽吸着鼻子,“见了生人活剥皮……”小孩听得入迷,脑里像走马灯疾转。至于父亲,留在我声音库里的是工整押韵的《声律启蒙》:“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他出身私塾,教材就在这般音声跌宕的口诀里,朗朗相传。
八十好几的母亲,现在唱起林黛演的《翠翠》插曲:“热烘烘的太阳往上爬呀,往上爬,爬上了白塔,照进我们的家。我们家里,人两个呀,爷爷爱我,我爱他呀……”神情端淑,眼睛发亮,口唇配合字音张合有致,特别教人对她像是要唤回失落的爱的专注动容。
二十几年前,母亲曾入学木栅小学补校,学习注音符号拼音、国字,我写过一首诗《迟学》,记她念书的艰辛:
母亲还未断奶
六十岁的人含着注音符号的奶嘴
诵读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二百六十个黑字像
二百六十座法轮
中间那颗舍利子
是她识字的心愿
在我们觉得声符与韵符顺理成章拼出的音,她总是拼逗不成。孩子们原可以多鼓励她、多发声教她练习,但并未认真去做,以至于母亲的识字程度停留在小学一、二年级阶段,没办法进到更宽广的文字世界里。等我看过凯特·温丝蕾主演的《为爱朗读》,才更深一层体会到当年母亲渴望脱离文盲的心情。一晃眼,二十几年过去了;距离母亲说故事给我们听的年代更是超过半个世纪了。
多么令人惆怅啊,消逝在风中或仍回荡在风中的声音!
一九六三年诗人覃子豪逝世前,痖弦以电台台长身份到台大医院病房访问他,留下了一卷沙哑的录音,十几年后一个深夜,我在联副办公室听那卷惨然的录音,任长短参差的音波搔摩耳膜,心头苍茫之感久久难平。
一九八四年夏天,我在台北艺术教育馆听杨牧朗诵散文《普林斯顿的秋天》,声音低沉,极其淡漠,但确实把一种清寂的情境,传到听众心里,从而我体认到:好诗好文章特别值得朗读,声音不必出奇,自然就好;平庸之作,任你如何卖力,也救不活它的平庸。声与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二〇〇〇年随余光中等笔会成员,在莫斯科造访托尔斯泰故居,听留声机播放托翁的声音,虽不解其意,却有在旷野向天祈祷的肃穆之感。那声音真像在为贫穷农奴抗争,为人生长苦的欲望告解。
我在大学教现代诗快二十年了,没什么特别方法,经常是带着学生念,念出声音来,一遍不够再一遍,以错落的平仄、长短,捕捉那无以名之的切身融入的陶醉感。痖弦、向阳、陈育虹的朗诵CD都在课堂上播过;也听席慕蓉朗诵《大雁之歌》、蒋勋朗诵《南朝的时候》;有时,用林少英作的曲读我写的《落花林中穿行》,用菲利普·格拉斯的《Metamorphosis 2》搭配杨牧的《故事》。也放映席维亚·普拉丝的传记电影《瓶中美人》,提醒学生欣赏西方青年炫技式的诗背诵。
声音是情感的交响,灵魂的共振!十年前,我参与筹划台北故事馆“缪斯的星期五”,这一金曜日的文学沙龙,吸引人走向一座都铎式建筑,持续至今。现在,台北市南边的纪州庵,又推出了土曜日的文学新作朗读会,让星期六下午,有了不一样的时光。我想,下一个世纪,天涯海角,或许有人将如“马拉美的星期二”般加以传述,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美谈,好像才发生不久啊。或许有人还能轻声念道:
你的肌肤扬起漫天细雨
听垂下的发在说着风的话
听风在说着暗泉的话
听暗泉在说着蕨草的话
2013年9月30日写于台北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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