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候,又一次来到圣山寺。在蒙蒙的小雨里,我特意先弯到双溪小学,将车停在溪畔,独自走进空无一人的操场。沿着围墙,穿越教室走廊,在那株森然的茄苳树下,仿佛又看到穿着红白花格衬衣的邦儿。
那年邦儿就读小二,星期天我带他和小学五年级的康儿坐火车郊游,在车上随兴决定要在哪一站下。父子三人的火车之旅,第一次下的车站就是双溪。
当年操场上太阳白花花的,小跑着嬉闹一阵,邦儿就站到茄苳树荫下去了。小时候,他憨憨的、胖胖的,听由妈妈打扮,有时穿白衬衫打上红领结,煞是好看。那天穿花格衬衫,卷袖,许是天热,流了一身汗,又没零嘴吃,双溪这处所因而并不称他的心。我们没走到街上逛,天黑前就意兴阑珊搭火车回家了。
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一样是周末假日,此刻,我独自一人,萧索对望雨洗过的苍翠山峦与牛奶般柔细的烟岚,四顾茫茫,树下哪里还有花格子衣的人影?茄苳印象不过是瞬间的神识剪贴罢了。
那时,两兄弟是健康无忧的孩子,经常走在我的身边,而今邦儿已在离双溪不远的圣山寺长眠,住进“生命纪念馆”三楼,遥望着太平洋;康儿经历一场死别的煎熬选择留在加拿大。我和红媛回返台北,仍顶着小户人家亟欲度脱的暴风雨,三年来,经常穿行石碇、平溪的山路,看到福隆的海就知道,快到邦邦的家了。
邦儿过世,汉宝德先生寄来一张藏传佛教祖师莲花生大士的卡片,中有绿度母像,我一直保存着,因安厝邦儿骨坛的门即为绿度母所守护。绿度母乃观世音悲怜众生所掉眼泪的化身;邦儿是我们家人眼泪的化身。林怀民寄了一枚菩提迦耶(Bodhgaya)的菩提叶,左下缺角如被虫啮过,右上方有一条叶脉裂开。我静静地看这枚来自佛陀悟道之地的叶子,传说中永远翠绿不凋的枝叶,一旦入世也已残损,何况无明流转的人生。青春之色果真一无凭依!
还记得三年前我怀抱邦儿的骨坛到圣山寺,与红媛一道上无生道场,心道师父开示“生命的重生与传续”。师父说,人的缘就像叶子一样,叶子黄的时候就落下,落到哪里去了呢?没到哪里去,又去滋养那棵树了。树是大生命,叶子是小生命,小生命不断地死、不断地生,大生命是不死的。人的意识就像网络一样交叉,分分合合,不断变化,要珍惜每一段缘。
“我们会再碰面吗?”伤心的母亲泣问。
“没有人不碰面的!”师父说:“我们只是身体、想法在区隔,如果你的想法跟身体都不区隔它,我们都是在一起的。”师父更以众生永是同体,勉励伤心的母亲要爱护自己。
命运不是人安排的,人只能身受命运的引领。如果不是朋友劝说,我们不会申办移民;如果不是我有长久的写作资历,无法以作家身份办理自雇移民;如果不是移民,孩子不会远赴加拿大念书,也许就没有这场惨痛的意外。然而,一切意外看起来是巧合,又都是有意义的。蜂房的蜜全由苦痛所酿造,蜂房的奥秘就是命运的奥秘。
邦儿走后,我清理他的衣物,发现一本台湾带去的书《肯定自己》,是他初中时念的一本励志书,“以意外事件来说,交通事故是死亡率最高的事件。生活周遭也时时刻刻藏着许多一发不可收拾的危险……”这是他写的一段眉批。他写这话时何尝预知十年后的发生,但十年后我惊见此页却如谶语一般电击,益加相信不幸的几率只能以命运去解释。这三年我常想到法国导演克劳德·雷路许拍的电影《偶然与巧合》,雅丽珊卓·玛汀妮兹饰演的芭蕾舞者,在爱子与情人一起意外身亡时,孤身完成一段寻觅挚爱的旅程。红衣迷情的芭蕾丽人骤然变成黑衣包裹的沉哀女子。果真如剧中人所云“越大的不幸越值得去经历”吗?不久前我找来这部片子重看,杂糅了自己这三年的颠踬回忆,总算体会了:人生没有巧合只有注定,意外的伤痛也会给人预留前景。
红媛和我在无生道场皈依,师父说:“佛法要去见证。”我们就从“佛法是悲苦的”开始见证起,赶在七七四十九天内,合念了一百部《地藏经》,化给邦邦。
我于是知道地藏菩萨成道之前,以名叫光目的女子之身,至地狱寻找母亲,啼泪号泣,发下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誓愿。佛法如乌云边上的亮光,当乌云罩顶,一般人未必能实时参透,但透过微微的亮光,多少能化解情苦。
“我们还会再碰面吗?”无助的母亲不只一次椎心问。
“没有人不碰面的,”师父不只一次回答:“我们只有一个空间,都在一个意识网里,现在只是一时错开,轮回碰到的时候就又结合了。”他安慰我们,未了的缘还会再续,多结善缘,下一次见面时生命就能够衔接得更好。
我恍惚中知道,人的大脑很像星空,若得精密仪器扫描,当可看到飘浮于虚空的神识碎片。三年前,如果邦儿只是脑部受伤,我想,他的神识碎片会慢慢联结,会慢慢愈合的,可惜意外发生时他的心肺搏动停止太久才获急救,终致器官败血而无力可挽。在医院加护病房那七天,他看似没有知觉、没有反应,但我相信天文学家的分析,黑洞有一种全宇宙最低的声波,比钢琴键中央C音低五十七个八度音,那是黑洞周围爆炸引起的,已低吟了三十亿年,邦儿经历死亡挣扎,无法用声口传语,必代之以极低频率的声波响应我们在他耳边的说话。三年来,这声波仍不断地在虚空中回荡,在我们生命的共鸣箱里隐约叫唤。若非如此,我们怎么一直无法忘去,由他出现在梦里?若非如此,做母亲的怎会痛入骨髓,甚至肩颈韧带断裂。
做完七七佛事那天,亲人齐集无生道场,黄昏将尽,邦儿的婶婶在山门暮色中蓦然看见邦儿,还听到他说:“我不喜欢妈妈那样,不想她太伤心!”这是最后的辞别,母子连心的割舍。
邦儿走了三年,我才敢重看当年的遗物,他的书本、笔记、打工薪资单和遗下的两幅油画。从紫色陶壶里伸出一条条绢带那幅他高中时画的油画,意象奇诡,像是古老的“瓶中书”,又像现代的传真打印纸;有时看着看着又联想到是某一古老染坊的器物。
他有一篇英语一〇一的报告,谈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艾特伍的小说《浮出表面》,叙事者寻找失踪的父亲及她的内在自我,角色疏离与文化对抗的主题融会了邦儿的体验,读之令人失神。
我同时检视三年前朋友针对这一伤痛意外写来的信。发觉能安慰人的,不是“请节哀”、“请保重”、“请尽快走出阴霾”的话,而是同声一哭的无助,像李黎说的“有一种痛是彻骨的,有一种伤是永难愈合的”,像隐地说的“人在最难过的时候,别人是无法安慰的,所有的语言均变成多余”,像董桥说的“人生路上布满地雷,人人难免,我于是越老越宿命”,也像张晓风说的:
“极大的悲伤和遽痛,把我们陷入惊竦和耗弱,这种经验因为极难告人,我们因而又陷入孤单,甚至发现自己变成另一国另一族的,跟这忙碌的、热衷的、欢娱的、嬉笑的世界完全格格不入……但,无论如何,偶然,也让自己从哀伤的囚牢中被带出来放风一下吧!”
她告诉我的是“死”而“再生”的道理,当我摇晃地走出囚牢才约略有一点懂了。
事情发生当时,友人帮我询问台大脑神经外科医生,隔洋验证医方;传书叮嘱诚心诵念“南无药师如来佛琉璃光”百遍千遍回向给孩子。待我办完邦儿后事回台,很多朋友不惜袒露自己亲历之痛,希望能减轻我们的痛楚。齐邦媛老师讲了一段被时代牺牲的情感,她二十岁痛哭长夜的故事。陈映真以低沉的嗓音重说幼年失去小哥,他父亲几乎疯狂的情景。
兰凋桂折,各自找寻出路……这就是人生。我很庆幸在大伤痛时,冥冥中开启了佛法之门。从《心经》《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到《法华经》,红媛与我或疾或徐地翻看,一遍、十遍、百遍诵读。
“就当作这孩子是哪吒分身,来世间野游、历险一趟,还是得回天庭尽本分。”老友简媜的话,像一面无可闪躲的镜子:“生儿育女看似寻常,其实,我们做父母的都被瞒着,被宿命,被一个神秘的故事,被轮回的谜或诸神的探险。我们曾瞒过我们的父母却也被孩子瞒了。”
王文兴老师来信说:“东坡居士尝慰友人曰:儿女原泡影也。乐天亦尝云落地偶为父子,前世后世本无关涉。”我据以写下《一筏过渡》那首诗,以“忍听爱欲沉沉的经忏/断桥断水断炉烟”收束,当作自己的碑铭。
归有光四十三岁丧子,哀痛至极,先作《亡儿圹志》,再建思子亭,留下《思子亭记》一文。他至为钟爱的儿子十六岁时与他同赴外家奔丧,突染重病而亡,归有光常常想着出发那天,孩子明明跟着出门,怎料到足迹一步步就消失在人间。此后,不论在山池、台阶或门庭、枕席之间,他总是看到儿子的踪迹,“长天辽阔,极目于云烟杳霭之间”,做父亲的徘徊于思子亭,祈求孩子赶快从天上回来。这是邦儿走后,我读之最痛的文章。
美国诗人爱默森追悼五岁儿子的长诗《悲歌》,我也断续读过两遍。孩子是使世界更美的主体,早晨天亮,春天开花,可能都是为了他,然而他失踪了:
大自然失去了他,无法再复制;
命运失手跌碎他,无法再拾起;
大自然,命运,人们,寻找他都是徒然。
谁说“所有的花朵终归萎谢,但被转化为艺术的却永远开放”?谁说“诗文可以补恨于永恒”?
邦儿已如射向远方的箭,没入土里,岁岁年年,我这把人间眼泪锈染的弓,只怕再难以拉开,又如何能够补恨于今生!
活着的,只是心里一个不愿醒的梦罢了。芸芸众生,谁不是为了爱而活着,为了下一次的重逢,在经历不是偶然的命运!
2006年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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