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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望或者亲近

时间:2023-01-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上曰廿二岁,下曰时年四十有三,两度出现年岁,可见其时间感。有了杨牧,才能勾画出这一诗的坐标。一九八四年夏天,联副在南海路的艺术馆举行“散文朗诵会”。杨牧所谓“认识古典,尊敬传统”,以及“传薪的志向和毅力,为了那风采和光芒”的说法,从此经常在别人谈我诗时被提及。以签名式发表作品,代表编者对名家的推重;当年杨牧让许多二十出头的年轻诗人也享受到名家的荣耀。

一九八三年秋天杨牧开始台大客座教程,我在台北初次见到他,距离我在台中师专念书朗诵他的《歌赠哀绿依》得奖,已十二年。

一九七一年,十八岁未满的少年,困居于中部宁静的校园,怀着对诗的奇妙感应,开始写作摸索,但真正的认识关于诗,却很少。那时宁静的校园虽然已出现苏绍连、洪醒夫这样锐气的才子,但一般对文学的涉猎是不足的。我漫无边际地看纪弦的《槟榔树甲集》《槟榔树乙集》(也许是丙集、丁集),洛夫的《无岸之河》,余光中的《莲的联想》,痖弦的《深渊》……无所谓喜不喜欢,只觉诗的语法十分新颖,那腔调十分特别。至于杨牧,那时还是叶珊。延续《叶珊散文集》的阅读,我又读了他的《灯船》;这本文星书店出的诗集,是我早年少数自购的书,其他大部分都向图书馆借。我一会儿读“有人从树林中来”,一会儿读“有一棵树,久久就是一个象征”,适巧文艺社举行朗诵诗竞赛,社长刘家桢坚邀我参赛。但我懂什么朗诵?我连读什么诗都没定见,半推半就下挑了《灯船》的第一首:“锁不住,锁不住的希腊风采啊/风笛的意象,自律的美/祈祷的钟点又到了”,“七瓣的大灯,哀绿依啊哀绿依/撒下许多叶半岛的神话/却只有一章蹄声迫近的传奇”。哀绿依像是人名,罗曼蒂克带着哀愁,我懵懂地呼唤,不料竟捞到一张奖状,还有奖品。一度我以为哀绿依是梁实秋译介过的十二世纪修女哀绿绮思(Eioise,1101-1164),一个追求情爱却被迫清修的修女。但为什么诗人要说希腊风采,为什么又有拉斐尔的画?不对!我到今天也还没求证。

《灯船》那本诗集,后来不知被谁借走,我的书架再也找不到它的踪影。可喜的是添了一本早于《灯船》三年多出版的《花季》(1963),属蓝星诗丛,是一九八四年初夏杨牧所题赠:

廿二岁之诗集一册寄赠
义芝诗人
杨牧一九八四年四月
在台北时年四十有三

“杨牧”名下钤一朱红秀细的名章,这是我架上最珍贵的藏书之一。当杨佳娴、鲸向海不久前和我聊到夏宇《备忘录》网上拍卖价已飙至一万六,我就想到这本《花季》,值一张飞越太平洋的机票钱。

《花季·后记》写于一九六二年十二月,杨牧题签“廿二岁之诗集”系据此计算。上曰廿二岁,下曰时年四十有三,两度出现年岁,可见其时间感。一九八四年四月,我也才三十点五岁,一转眼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了。

《花季》的版权页有作者叶珊的地址:花莲市福安一三五号。据邱上林告知,在现今花莲福集路,也就是开启杨牧写诗之路的老家。方圆一公里内还有南京街陈克华的家、上海街陈黎的家;再往南滨方向,重庆街六号是我出生地。有了杨牧,才能勾画出这一诗的坐标。

一九八四年夏天,联副在南海路的艺术馆举行“散文朗诵会”。历来各界举办的都是诗歌朗诵,这回换成散文,而且由林怀民出任舞台总监,张晓风、蒋勋、痖弦、席慕蓉都登场。但我最难忘的印象,竟是杨牧那低调、没有特色而自成特色的声音:

秋天越来越深,我时常经过的一个小湖边,草地上总停满休息的雁。有时我会把车停在路上,走过去看它们……

秋天越来越深,普林斯顿的树叶落光了,聚在马路两侧。风起时,偶尔飘到路心;车子快速驶过,又卷到成列的树干下……

秋天通常都是这么安静,甚至是有些寂寞的……

杨牧念这三段。这是《普林斯顿的秋天》最后三段。我盯着艺术馆舞台聚光灯下那一张诗人的脸,时年四十有三,文学的世界广大深远,沉稳英发中映现时间修整出的男人的气度。

居住于西雅图他像一只雁,时常展翅回台,当天气肃穆、冰凉,或料峭袭来。我记起前一年冬天立雾溪之行遥遥与他相见的情景,他带着美丽的妻子夏盈盈和儿子小名,一路上自成一个星系,同行者有痖弦、林文月、沈君山,行程由能干的丘彦明打理。我没有任务,只是跟去闲晃;和其他人多有合影,唯独没有杨牧。他一向予人严肃之感,又与妻子胶漆绸缪,我找不到很自然的拍照时机,是可以想见的。

直到散文朗诵会我才有机会坐到他身边,迅速地探问《青衫》诗集请他写序的事,他看看我,似乎点了点头说:“我马上要回美国,你把书稿寄到西雅图来。”十月,杨牧写的《雪满前川:读陈义芝诗集》在报上发表,隐地读到,将我原定自费出版的《青衫》列为尔雅丛书号。杨牧所谓“认识古典,尊敬传统”,以及“传薪的志向和毅力,为了那风采和光芒”的说法,从此经常在别人谈我诗时被提及。此后我的诗集不必自费出版,古典与现代对话的语法、韵味,也得到一肯定的看法。

我的诗受知于杨牧,不自《青衫》始。第一本诗集《落日长烟》中的《酿》《焚寄一九四九》,以签名式排印在一九七六年四月及七月的《联合报副刊》,就是通过杨牧审查的。一九七五至七六年他首度在台大客座,同时帮联副审诗稿,在这之前有十几年(自从林海音因一首诗而辞去联副主编)联副是不登诗的。以签名式发表作品,代表编者对名家的推重;当年杨牧让许多二十出头的年轻诗人也享受到名家的荣耀。很多年后我才知那两首诗是这么被挑出来的,为日后添加了一条回忆。

杨牧在学院(包括台湾与美国)的生活,读者如我无从参与,但读他的散文《回忆徐复观先生》,我知道他在大学阶段就有将学术知识转化为创作的技法,念外文系的他上过中文系的“老庄”与“韩柳文”,授课先生乃《中国艺术精神》作者徐复观。“徐先生教我们‘韩柳文’,一个学期好像只讲了《平淮西碑》和《柳州罗池庙碑》两篇……这个学期的沉潜体会终于使我稍识韩愈文章的精神和肌理。”杨牧说。今春出版的《奇莱后书》中有一篇《复合式开启》,描写知识的钻探与受业情境,人的深情与人格的体会,他对《诗经》注释的质疑、《楚辞》句法的好奇,面对古典撞击的谦逊,在在令我眼光驻停、沉吟,觉得自己虚度了青春。

然后,是他第一次离台留学的爱荷华大学,切磋诗的创作,还修习艺术史、古英文、德文。然后,转学柏克莱加州大学,成为海外学术重镇陈世骧的弟子。杨牧谦虚地说:“在柏克莱,我学到各种课室里阙如的古典和生命,我窥见学术的神奇,掌握到一点点的诗经和楚辞,掌握到一点点的乐府和唐诗。”当他沉浸于先秦文学,诗写少了,他的博士指导老师忧心忡忡地说:“诗也得写啊!不要荒废了写诗;我常怕你完全走进研究的路子,那就太可惜了。”谢谢一九七一年杨牧写的《柏克莱—陈世骧先生》,让我面对学术与创作甚至是与编辑事业之间的抉择时,没有片面地陷落,始终守住情趣这一活活泼泼的生命。

一九九六年杨牧回花莲参与东华大学创校,成立创作研究所;翌年花莲文学学术研讨会开办。东经1214度,北纬235度,花莲这一粒陈黎笔下蓝色制服边的纽扣,突然变得光彩闪亮起来;东华人文社会学院一时会聚了不少知名的文人与学者。二〇〇一年夏天,我于是以联副名义,主办了一个性质空前的杨牧回台五年座谈会,探讨杨牧回台的意义、影响。

时间过得真快,即使从二〇〇一年算起,至今又已八年。这期间,杨牧出任中研院文哲所所长,台大、政大任教,泰半时间住在台北,几乎隔一二月就有机会和他餐叙一次,轮流做东的包括曾永义、何寄澎、林明德等,都是风神俊逸、各具人情之美的学人。此外,还有一些不同场合的交会,我记得,有一次正想起身送一位“贵宾”离席,杨牧摆摆手说“take it easy”,示意我坐下,不必拘礼。又一回,太平洋诗歌节宴客,啤酒只准备了海尼根,而无台啤,接待者无所措,杨牧摆摆手说,没关系!有人讶异地问:你不是只喝台啤吗?他脸上有打心底升起的笑意:“总要有一个说法,那是一个说法。”这都看出杨牧随和自在的一面。

他写文章质疑学者对《诗经·绵》中“聿来胥宇”一词的诠释,往往依循附会;读唐诗,对张旭《桃花溪》的缺乏视境,大加挞伐,引出美学思考;看林怀民舞剧《九歌》,笑道,“华采衣兮若英”、“偃蹇兮姣服”(舞动着华丽服装)的神灵怎么都光了身子?舞者可以光身子,但观众不能不知《楚辞》的服饰美;何寄澎特任考试委员时,有人以礼部尚书模拟,他说,不对,是礼部侍郎。去年我提国科会研究计划,说他是台湾诗人中最有学问的一人,一点不假!

杨牧曾说,古代诗人才是他写作的假想敌,影响他最深的文本是《诗经》。我漫漫遥想诗经源出自哪些心灵、哪些人之口?经过哪些人的手采记、删订?仿佛回到一座浩瀚的生命之海,清楚望见无穷的追寻是杨牧的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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