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我到台北就读师大,和平东路还像县级乡镇的街道;豆浆油条店与弹棉花店比邻处设有“六张犁”车站牌。我吃过豆浆店的油条,也拿旧棉絮去弹棉花店加新棉,重新弹出一床松软的棉被来。三十几年过去,豆浆店还在,弹棉花店已不见踪影。从前和平东路那一段现在变成崇德街,当年的联勤宿舍,盖出了一个新的崇德小区。
那时我分租一间小房在嘉兴街,阳台前面是小河、田野,不远处是山丘公墓。在我想象中那一丘脉就连结到六张犁乱葬岗,也就是后来的“政治受难者纪念公园”,但七十年代根本没有“白色恐怖”这一词语。五十年代以来的政治迫害、枪决,因为禁谈,在青年心中只是一二游丝,而非定影。成长于承平而制式的社会,只有穷苦的感觉而无思想遭扑杀的恐惧。任何一个权力组织想要隐藏罪恶,都是轻而易举的,极权压制、情报局灭口、黑社会剥削,以至于资本主义社会包赌、包娼、包中介,很多弱势者就陷入失声与失身的黑暗窘境。
当年的温暖记忆是租屋窗外有一豆腐工厂,夜晚机器打磨的声音响个不停,同时飘传浓浓的黄豆香。我经常端个小钵去买新滤成的豆花、豆浆,以为豆浆装进保温瓶即可不坏,不料过一天打开瓶塞,一坨一坨结块发酸,变成一只馊水瓶。晚上经过一家小面馆,偶然会遇见小说家赵滋藩(1924—1986),他除在大学任教,还兼任中央日报主笔。夜归,大约是从报馆下班,身形矮矮胖胖,缓步在昏暗的街道,旋即踅入那家面馆,在一盏小灯的矮案摆开一碟小菜、一碗面,我记忆中似乎还存有他自斟自酌的画面。赵滋藩小说十余部,我没一部看完,倒是他涵融美学与文学理论的散文集《艺文短笛》《谈文论艺》,算是我的启蒙书。我很想上前自我介绍,炫弄一下文学常识,教他记住我,但终归只是想想而已,眼看着十分疲惫、沉静的他,吃完付了账,又投入昏暗的小街,没入夜色中。
我还记得有一回,已经很晚了,住崇德小区(当年的联勤宿舍)的二舅跑来我窗口唤我。他老人家打牌赢了钱,坚决拉我外出消夜。我初到台北,动辄皮肤起疹子,二舅教了我一套以毒攻毒法:海鲜照吃,酒照喝,疹子起来一大片,用花椒炒盐巴烧热水擦拭。那方法很解痒,但是不是靠它治好过敏?我想不可能。也许起初对台北水土不服吧,过了一年,过敏的困扰慢慢地减弱了。
从嘉兴街搬兴隆路二段,再搬三福街,经木栅路、兴隆路四段租屋过渡,而后落脚于兴隆路三段,再迁延吉街,又回崇德街(也就是我最初来台北的区域)。在台北南区绕了一圈,直到一九九八年往内湖购屋,搬离了六张犁,嘉兴街于是成为我“浪迹”台北的第一章追忆。
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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