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六年偶然的因缘结识王莎女士,始知她是艾芜学校的创办人。校名何以曰“艾芜”?原来她的公公正是中国新文学史杰出作家艾芜先生。
二〇〇六年那一趟成都行,我最大的收获不在游乐山、峨眉山、去到几所大学演讲,而是进行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新文学史补课,初窥艾芜先生的文学成就。过去因国共敌对、两岸隔绝,导致文学史也断裂,许多新文学名家并不为台湾青年所知。直到八十年代禁忌才慢慢解除。然而修补断层,需要一个世代的人加倍努力,此前我无缘认识艾芜先生并不奇怪。
艾芜文学这门课的补修,缘自汤继湘、王莎夫妇送了我一本艾芜著的《想到漂泊》。我带回台湾细细阅读,极其惊艳,没想到早在七八十年前中国就有如此伟大的旅行家、如此深刻的旅行文学。艾芜的滇缅书写,不但早于沈从文的《湘行散记》,也比沈从文的行脚悠长、曲折而艰难。
艾芜先生说,“穷困的漂泊,比富裕的旅行,更令人感到兴味而神往”。穷困的滋味不会好受,穷困的旅行之所以令人感到兴味,因为那是真正的漫游,在冒险中接触陌生、不可预知的事物,逼出生命力;艾芜强调的是精神面的收获。
年轻时的艾芜向往契诃夫式的漂泊:“变成一个流浪者,一个香客,到那些圣地去,住在寺里、林中、湖畔。夏天的晩上,坐在回教礼拜堂前的凳上……”上世纪二十年代,他赤脚从四川到缅甸,通过云南的山区、蛮荒部落、边境的大江:
由四川到云南,出云南到缅甸,一路上是带着书,带着纸笔,和一只用麻索吊着颈子的墨水瓶的。在小客店的油灯下,树荫覆着的山坡上,为了要消除一个人的寂寞起见,便把小纸本放在膝头,抒写些见闻和断想……墨水瓶和纸笔,从不曾离开过一天。即使替别人挑担子,我也要把它好好地放在主人的竹筐内的。
这一段话出自一九三四年的一篇回忆稿《墨水瓶挂在颈子上写作的》。艾芜先生说他有一位远房叔父是古游侠少年一类的袍哥;我生在清朝四川的父亲年少时也参加过袍哥会。艾芜先生说他的祖母不大识字,但记得很多民间口传的故事;我的母亲晩年才学识字,但育儿阶段就能凭口传记忆讲一些精怪故事、报恩传奇,使我的童年没有少掉想象力的锻炼。我一面读一面想,觉得跟这位老前辈亲极了。
他去到的地方很多是少数民族自治区,例如岩峡陡险、江流凶猛、烟锁岭头的广西壮族自治区。《江底之夜》描写投宿一家马店,油灯、蛛网、霉味,女老板拖带着三个小孩,暗中翻看他的包袱,想打劫值钱的东西,夜半还有一个男人来燕好,送了一颗大南瓜,篇末作者看见墙上一帧照片,原来这女人的丈夫当过排长而阵亡。现实生活中女人的粗横与身世的凄凉形成强烈对比。翻搅起读者多重感受。艾芜旅行所记,多属这一类命运吊诡、富含张力的人生图像。
再看《舍资之夜》。舍资是滇西驿站,云南彝族区,一个“仇视陌生人的镇市”,在那里他先是投宿连连遭拒,后来在卖烧酒的摊子碰到一个醉汉愿意带他回家过夜,结果醉汉醉得不行了,认错家门,遭门内一串骂声,“挨刀刀儿的,挨棒棒儿的……”幸好遇见一个团丁才问到了他家,但他太太骂他“酒鬼,哪个叫你回来的?你怎么不醉死在外面哪!”这时酒徒醉得更深,已软瘫在阶下打起了鼾,山野隐约传来一下两下的土枪响。这笔法仿佛杜甫笔下的“如闻泣幽咽”,虽然情节、情调大不同,手法是一样高明的。
圆熟而带着现代文学的精准特质,他写散文像写小说,人物形象突出,故事生动好看,而尤其动人的是作者的思想感怀、人生态度。以《舍资之夜》这篇来看,文中的我真是随顺境遇,不预设什么处境也不固定如何,付了房钱住不进屋里也泰然接受,真正是漂泊的境界!
艾芜先生当年旅行中缅各地时,局势并不平静,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军阀、土匪、贪官、刁民横行,三十年代的日本侵略,再加上伊洛瓦底江、怒江等大自然的险阻,密支那、八莫、曼德里、仰光……遥远的异域边城,随时都可能有意外发生,何况艾芜先生确实在一九三〇年因支持缅甸农民抗暴而遭驱逐过。天生的左翼知识分子,同情弱势,看不得人间疾苦。有感于社会环境灰暗而出行,不为追寻个人的桃花源(世上并无桃花源),其壮游是为“不断地看见新的景物,得著新的刺激”,扩大眼界与胸怀,其意义有如杜甫之游吴越,游齐赵。
艾芜先生的“壮游”,确实是对当时的中国失望,但他不是无政府主义者,一路观察民情、风俗,研究语言、信仰,为民国时代西南省份留下了不少具有地志价值的材料。中日战事发生,他在沪、杭、湘、桂等战地看到百姓受苦,以悲悯的襟怀,用笔纪实揭露,更发扬了“诗史”的精神。
说到艾芜先生的笔法,低调、客观、自然,力求呈现民间的声口、心灵。由于体验深,因此刻画自然细。《湘桂路上》一文写火车上看到一双又肿又脏的脚,原以为作者鄙薄这个躺着的军人,结果是吊诡的呈现,笔一翻转,批判起另两个生意人的嘴脸。《从八莫到曼德里》描写缅甸克钦族风情,当他乘船看到江里浮着一头野象:
鼻子立冲冲地直竖著,背上站个小象,鼻子俯伸著,好像正在吸水,一瞥,就离远了,转眼便小了下去,一会就消失,望不见了。
作者连船行的速度感都显现出来了。
二十世纪伟大的精神分析学家荣格(Carl G Jung)在世纪初曾探访法国、意大利、美国、非洲、埃及等地,与原住民族接触,体会他们的生活,完成潜意识心灵内涵研究。二十世纪中国的艾芜先生在二十、三十年代,同样深入不同民族和他们一起生活,写出弥足珍贵的文学——人间的爱与希望、泪与心酸。
去年冬天,我又一次去到成都,特意走了一趟桂湖公园,瞻仰艾芜先生塑像。桂湖是纪念明代大儒杨升庵的公园。杨升庵的《临江仙》词:“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大家耳熟能详。浪花淘尽英雄,但淘不尽英雄的事迹;漂泊者虽然已逝,但留有笔耕的长卷,在文学里就有永恒的居所!
欣闻艾芜先生全集将问世,为千千万万补修艾芜文学这门课的人,提供了最大助益。我衷心期待!
2013年11月4日写于台北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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