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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桌上最后一批信

时间:2023-01-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正是同一工作一做做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省思。而今“旧香居”归来,偶然想起,偶然从一个纸箱上层检出那一牛皮纸袋,旧函重启,包括雷齐雅维克那张漂亮卡片,显然是编辑桌上最后一批信——当年,李家同先生写道:“工学院里比较没有派系,文学院好像一直有派系之争。吾兄小心也。”芭蕉叶既喻示情怀,也因叶大代表书写的版图极大。

二〇一一年八月初,“旧香居”举办名人信札手稿展,朋友引我前去。早了三天,地下一楼展场还在布置,但墙上已裱挂起部分文人手写的信,洪炎秋、黎烈文、梁实秋、姜贵、林海音……无一不引人注目,箱箧中似乎还有更多收藏。

写信,现代人愈来愈不提笔,多依赖电话、手机,即使发e-mail,也只为传达讯息,不超过一两百字,少有言志论艺的细腻告白。像一九六九年张默编的《现代诗人书简集》,动辄一两千字者,于今是罕见了。

信札除了篇幅长短,还有手写与计算机键盘打字之分。手写,从墨色、字迹看得出执笔者当下的心情,从笔画形构还可遥想其性情、风神。换成键盘敲出的字,全是一个模子印的,既少了个性、情味,除留作凭证,无可欣赏,果真印证了传播学者“媒介即讯息”的说法,e-mail对心灵、沟通内容,都产生了影响。一切求快的时代,精神交往短浅,不再提笔写信,人际间少了回眸的夕照、试探的星晖,也无低昂的风声、水声。

我与文人的书信往来,多在联副主编期间,手写信札多来自长者。

决定结束编辑生涯一念起自二〇〇六年秋天,八月我写的《问答诗》借别人口吻自问:“尔来起居何如?不至乏绝否?有相恤者否?令子能慰意否?”正是同一工作一做做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省思。未来何去何从?当时并无确切想法,直到两个月后徐国能请我到台师大演讲,我听说国文学系征聘教师,求去的方向才有了一点眉目。诗的最后一节:“羊在天上放牧/咸丰草在陆地开花/风大浪大的海上/自许一人亡命/不及其它”,写那年秋天的心情:既向往天上的云、野地的花,则何妨四处浪游。但这只是一种渴望,现实中不易做到。第二年春末,行期底定,我向报社递出辞呈,并向居住在林口“山村”的齐邦媛先生报告,时齐先生仍在赶写她的《巨流河》,每天都有写作进度逼着。齐先生寄来一张冰岛卡片,雷齐雅维克(Reykjavik)蓝得像幻境一样的天空、山脉、大海,簇拥着华灯初上灿如珠玉、绵延于海岸的高楼文明,她说:“个人情谊、文坛沧桑,三十年前、三十年后许多情景,在我这山村最后的书房映现。我们何幸,能在这小岛大格局中参与过黄金岁月许多不再现的盛事……”齐先生的文笔来自心灵的宏远,从她开笔写《巨流河》,我就不断邀稿,但她始终不想以断章零篇出示,打定主意公诸于世的将是一生的故事、一代人的思考。她那令人低回的兴亡感慨,未尝不能分章刊载,但既是不受发表欲诱引的人,已经守了几十年,又何在乎杀青前再多守几年。我想到她在窗前灯下一件件事、一页页写,落笔之时情感或仍翻腾或已坦然、怡然……换下评论别人文章的导师身份,她回到巨大悲伤的时代,以人所未有的身世、人所难及的阅历,庄肃敬重、情深而节制地,一笔一画、一日一月刻绘着从前的艰难,归结道:“编辑生涯本是梦,虽然很多的学术生涯也是梦。”我没有她的家世、才学、历练,但确是追蹑同一方向与境界。齐先生在那张卡片落了下款后,又在空白处加写了几行:“我一生的经验是上课讲话充满诚意,有个人对文章的feelings,但从不说个人题外之话。你这么多年在文坛所见,当足使你言谈充实有趣……”诚意,孔子讲过,齐先生再一次强调,最后她用橘红细字蜡笔,表现喜气,写上“祝福!”两字,这是二〇〇七年五月的信。

辞呈已送出,宇文正接任的情势也已明朗,我发e-mail告知长年联系的作家、学人。网络回函全收纳在一个档案匣内;手写信札不多,当时放在办公桌小抽屉,后来用一个牛皮纸袋装着,连同二十余年来编辑台上收到的誉毁、林林总总的文件数据,一起带走。四年来赁居外双溪山上,搬家的箱子有的至今未开启。一些私人数据不必再看,正像一些过往不必提及。而今“旧香居”归来,偶然想起,偶然从一个纸箱上层检出那一牛皮纸袋,旧函重启,包括雷齐雅维克那张漂亮卡片,显然是编辑桌上最后一批信——

当年,李家同先生写道:“工学院里比较没有派系,文学院好像一直有派系之争。吾兄小心也。”我可以想象他那一派潇洒、露齿而笑的轻松神情。他敢讲真话,从以前当大学校长到现在,讲起话来始终不惧与世俗龃龉。

余英时先生有一封,回复我所谓“身份”与“攀缘”,并提到久不在报刊撰文的原因:“自知孤往之见已不能见容于今世,但求保持个人信从之价值系统,不愿强聒,令人生厌也。”从前胡适之有《老鸦》诗:“我大清早起,/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余先生是深具文才的思想家,名重一时,可惜世纪之交的政治风气一败涂地、传播媒体的经营格调蝇蝇嚷嚷,遂令他也有了老鸦强聒的感慨。嗣后我梦过余先生在芭蕉叶上写信,铺展如扇的叶面似削薄透明的翡翠。芭蕉叶既喻示情怀,也因叶大代表书写的版图极大。此前十年,我刚接联合报副刊主任职,承王泛森兄引荐,在台北老爷酒店,曾偕红媛访问过他,我记得他对青年人的勉励:年轻时风华正盛,但风华稍纵即逝,最怕漂流、漂荡、随波逐流,生命拿在手上却不知道怎么办。

二〇〇七年六月八日,陈之藩先生写给我这编者,谈《联合报》电子版在世界各地都有读者,连中国大陆也有。事情缘于其夫人童元方有一文在《联副》刊出,大陆《万象》杂志转载,将有关台湾与美国“断交”时,陈之藩宣告“共产主义破产”那段删去。结果读者在部落格上比对两个版本,把删去的段落还原,讽刺这是大陆的“汉译权”。陈先生信云:“如果联合报不登那篇文章,大陆的人根本看不到元方写些什么”,而今有人看到了,他兴奋地说,《联合报》的电子版给成千上万的中国人以希望!“老兄之地位之重要及影响,可想而知”,“老兄千万不要小看自己”。这是一封打气的信,给联合报,也给副刊编者。我不能否认副刊主编扮演过的角色、副刊在台湾文学文化发展的贡献,但那是八十年代的事,世纪之交时已成强弩之末,个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副刊危疑存亡之际,偷放暗箭的人不少,但在联合报由刘昌平副董事长、张作锦社长掌舵期间,由于他们的格局、器识、支持,使这一园地依旧能迎风张帆。

我初接编副刊时,报社总编辑项国宁有一天问我:“乔志高(高克毅)为什么不给联副写稿?”我说,我们没寄送报纸给他,他住在美国只看得到《中国时报》,看不到《联合报》,自然不会投稿。节流,是当时报社营运政策,我记得,为了加赠这份报,得专案签呈,“时局”之日益吃紧,可见一斑。我手头最后一封乔志高先生来信,写于二〇〇七年一月七日:“我年迈力衰,已不常执笔为文,年来发愤写成两稿,回叙青年时代抗日战争期间的工作与见闻。今年二〇〇七年是日本侵华‘七七事变’的七十周年,如能应时发表,不无历史意义。”翌年,乔志高先生过世,《一些值得追记的往事——中国的命运在美国?》成了他最后的文章。一个驰骋于二次大战期间的新闻外交尖兵,走过时代风云的翻译界前辈,写信经常以庄重的书信语“久疏音问,时切驰思”开端,生于一九一二年,他是我父亲那一辈人。当年他也曾投稿某报,编者未予回复,九十五岁的克老在信上说:“(台湾)对较为严肃‘老成’的文字已无兴趣矣!”此话出自这位人称“无法超越的知识分子”垂暮之时,真正添人伤怀。

这一牛皮纸袋里的信颇芜杂,若一一详述,会是一个中篇。以上只举一二例而已。

附带一提的是,其中混杂有一封影印的、由发行人办公室转交的信,署名“深蓝人士”,痛陈“联副已被深绿人士所潜入,企图击溃深蓝人士的心防”。匿名者以为公器可以私有,自许“深蓝”对抗“深绿”,二元分化徒见其鄙陋。而尤可笑者,是他误将诗人“汪启疆”当作小说家“张启疆”,又误将张启疆当作是当上台联党主席的“履强”(本名苏进强),“疆”、“强”不分的结果,他说汪启疆“现在潜入蓝营”,联副登他这首《大雨》诗“毫无文学意味,要之就是要台湾人集汇力量,从事独立!”偏激的意识形态加上无知、再加上气急败坏,如果回到戒严年代,分明是一柄毒刃。汪启疆当过海军舰队司令、作战署长,文武全才,《大雨》以树木自喻,考验根的抓力,“对土地具有了如此的心/我站立得更挺更深”,这么热爱生命、热爱土地的诗,入了邪眼竟被目为“邪说”,时当二〇〇五年八月。

文学艺术要求读者、观赏者要有审美眼光,审美眼光非一时三刻能培成,不懂得欣赏文学、艺术的社会,是没有情境感受的社会;文化存在于体认、感受,流布于熏陶、化育,封闭、对立、叫嚣的社会是没有文化可言的。但愿台湾不会因为不断的选举而使民心沉陷,无暇顾及于诗、礼、乐。

二〇〇七年七月三十一日我在联副最后一天上班,收到隐地先生来信:“美好的仗已打过,愉快的、不愉快的,都是未来我们人生记忆的宝藏。”是的,我赶上报业的黄金年代,也参与了艰苦再造的阶段,此后虽不再以专业编辑的身份与人交往,但凭手中阳春之笔,只要还有创作,就仍是诗国的子民。回顾过往,我珍惜文人手写信札彼此交心的记忆,点点滴滴,留痕于人生路上,难以磨灭。

201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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