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三民站下车

坐在暗夜的公交车上，窗外灯火如繁星。梦中我不知公交车行驶的路线，也不知车开到了哪里，只知要到陌生的站牌，在灯火璀璨而视线朦胧的地方，仿佛叫作“三民书局”那一站。公交车从很远开来，何时该下？我向司机求助：“到三民站，请叫我下车。”

这是三十几年前的一个梦境，因注记在新买的牟宗三先生的《生命的学问》空白页而记得。这书编入“三民文库”一〇六号。当时我在台中师专念书，周文杰老师的“国学概论”用的课本是熊十力先生《读经示要》。周老师具有鲜明的性情，不与流俗来往，好褒贬时人，却轻易不加许可，通常都是“那个丑八怪！”一句带过，唯独讲到新儒家的代表人物如熊十力、唐君毅、徐复观、牟宗三，则啧啧称美。

我在这样的熏沐下，自然买来《才性与玄理》《中国哲学之特质》《学术与政治之间》《中国文化之精神价值》等书。每逢周末，由周老师钦点的三五个同学还须到老师家加课，学《诗》与《易》，采章句析解的方法，详细内容已淡忘，但中心要义，我相信是如牟先生所说的“提高人的历史文化意识，点醒人的真实生命，开启人的真实理想”。

周老师那时四十不到，教学的企图心很大，但似乎不容易讲得透辟而有趣，碰上我们这群十八、九岁的毛头小子，真的只能由学生各凭兴味自求造化。

他提示的一些书，有的可以在台中的中央书局买到，有的据说只有上台北买。那时流传在朋辈口耳间的购书地标，一是台北中华路的“中国书城”，二是牯岭街旧书摊，三是重庆南路的三民书局。跑一趟台北，对看一场电影都嫌奢侈的我谈何容易，三民书局只能是书本封面上印的几个字，只能遥想而形塑成一梦境。

当年的我并未下决心走抒情的路，生命的学问才是我最初决意探索的方向。现在我重看三十余年前买的牟宗三先生的《生命的学问》，从《哲学智慧的开发》《略论道统、学统、政统》到《人文主义与宗教》诸篇，行间处处划了线，显然是阅读当下获得了“云雾中涌出光明红轮”（牟宗三先生语）的喜悦之举。我手头会拥有熊先生的《新唯识论》，也全靠牟先生这书中《我与熊十力先生》一文的指引。牟先生描写他眼见的熊十力先生，好像武侠小说一位宗师型人物出场：

不一会看见一位胡须飘飘，面带病容，头戴瓜皮帽，好像一位走方郎中，在寒气瑟缩中，刚解完小手走进来，那便是熊先生。他那时身体不好，常有病。他们在那里闲谈，我在旁边吃瓜子。也不甚注意他们谈些什么。忽然听见他老先生把桌子一拍，很严肃地叫了起来：“当今之世，讲晚周诸子，只有我熊某能讲，其余都是混扯。”在座诸位先生喝喝一笑，我当时耳目一振，心中想到，这先生的是不凡，直恁地不客气，凶猛得很。我便注意起来，见他眼睛也瞪起来了，目光清而且锐，前额饱满，口方大，颧骨端正，笑声震屋宇，直从丹田发。清气、奇气、秀气、逸气：爽朗坦白。

这一“狮子吼”的场景，令人着迷的不仅是熊先生的生命境界、学人典范，还有牟先生的叙事笔法。

牟先生初读《新唯识论》为一九三二年二十四岁时，他说“一晚上把它看完了”，这话令我大为震动。一九七四年我二十一岁购得广文版，见其厚达七百三十五页，不但对开头几章的佛经体语句啃咬无方，即连后半部牟先生“感觉到一股清新俊逸之气，文章义理俱美极了”的文章，也无缘消受。果然气质才性不同，根柢造基差异，学问之道勉强不来。然而，堂奥虽不得而入，牟先生开启的一扇扇窗确是让我时常有“骨肉皮毛，浑身透亮，河山草树，大地回春”之感的。

回顾三十年前往事，我不敢轻忽梦境的预言、启示。“到三民站下车”既结合了新儒学阅读的因缘，后来更联结上香港新亚研究所修课的因缘：一九九四年到一九九五年我在新亚当老学生，每个礼拜都去上一天半的课，教授休息室和长廊高处悬挂着已过世的熊、唐、徐诸位的照片，而活生生语调铿锵的牟先生落了单，一个人坐在肃静的教室里讲他的课。牟先生上课不关门，声音就在长廊回荡。但那也已经是最后半年的课了。

现在我检视自己拥有的三民书，最多的竟是天蓝色的古籍新译。其实我阅读文言，陶然自得，白话新译上到书架上，原因是译注者如邱燮友先生、刘正浩先生、李鍌先生、黄锦先生、汪中先生、余培林先生、张文彬先生、沈秋雄先生都是我读师大时的老师。一本本蓝皮书在架上，像一扇扇方便门，很有即之也温的夫子之情。

我真正有书在三民出版，是《小孩与鹦鹉》那本童诗集，一九九八年八月出版，由我的老邻居曹俊彦绘图。终于交出第一本给儿童的读物，遂了我为小小孩写诗的心愿。而我也从三民的读者一变而为兼具作者身份的人了。

2003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