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只能受雇于美神。广茫的大海,蔓延陡起的岩岸,将英国西南角的海乡海镇古色古香的街道挤到住家院子边缘,喜爱花花草草的英国老太太经常跨过栏杆,将花种果苗播种在自家院子的外围地带,春天盛开的桃花,盛夏的蔷薇藤蔓都跨疆越界在街道上绽放,院子与街道无分轩轾,在街道上蹓跶如漫步在一座花园里。
异乡人听到惊飞的鸟雀,唱出伤感的自白词,就是华佗再世,也难解千结万结的“心结”。但漫步在英国西南角小城的街道上,天地乾坤霎时霁朗,“美”也是一帖灵药,我又想起一位才情华茂的年轻教授所说的话:“看来,艺术家只能受雇于美神。”希腊神话描写擅琴的少年奥尔菲,他拥有名贵绝伦的手琴,是一片龟甲上竖立七根丝弦制成的,每当奥尔菲弹琴,水声浪涛都戛然静止,森林里的飞禽走兽也会凝神倾听。
奥尔菲娶女神妮莉黛凯为妻,夫妇原是那么情深,妮莉黛凯被毒蛇噬足而死,奥尔菲深入黄泉路寻找妻子,就凭着一只手琴弹出震颤扣人的音符,打动亡魂,渡过死亡之河……生命的存在与归宿——命运,经常是分不开的,它伴随永不熄灭的希望,但谁能迎接落空的希望像迎接旧友一般,而不会沮丧?奥尔菲的故事是希腊神话最悲凉的一章,奥尔菲死于非命后,连那只手琴也漂流到丽保斯岛,埋在枯叶下腐烂,他的故事感动神仙,就将他的手琴悬挂在星宿之间,当你仰望夜空,其实有首动人的曲子在星星的世界娓娓传唱……夜空已斜起娟娟月眉儿,亮起稀稀疏疏的星子,更远处冉冉上升的,是海上粉匀般的水雾,我在期待,期待一种玄妙的乐音来结束茫无际涯埋在内心的沉寂,我期待埋在枯叶下腐烂的手琴,不但弹唱在星界,也弹唱在人间。
当希望落空,信心遁隐,甚至当求生的意愿降至冰点,一只夜莺唱破了寂静,令我忆起在美国佛州歌剧院,听布赖恩演唱韩德尔的《弥撒亚》,那神圣的氛围击碎我内心的悲哀,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火又再一次点燃了!
僧衣
英国西南角海岸没有垂着褴褛破旧,像长长的胳膊那样的风车,更不是荒凉的海边蹲着圆形的碉堡。大人和孩子在海边拣拾海贝,不必找英国海军航海地图上围成6字形中间印着“锚”的卵形标志,海滩上全是泥浆和贝壳,一个下午辛勤的寻找,一定可以换来一顿丰盛的海鲜大餐。
海边的岩石上坐着一位长衣飘飘的神父。
“他是比利神父,他和我的孙女梅南妮曾经是对青梅竹马的爱侣,梅南妮十七岁时死于血癌,他就遁隐入修道院,选择终身敬奉天主……”陪我来海边散步的亚美拉老太太叙述了这段往事。
英国西南角的海浪翻弄如雪,亚美拉老太太举起瘦弱的肘拐儿,以薄若蝉羽素白的罗袖抹擦双颊的泪痕……那已逝岁月的片羽零爪也在一位如我这般的陌生人眼前翻弄如雪,神父雪白的长衣,圣堂里点燃的白蜡烛,一群直升碧空,拂翅而逝的白鸥……白色是空茫、是虚无,白色也是神圣与哀悼。
征衣与僧衣,披甲戴胄走上黄沙千里的征战地,与脱下凡俗的衣服,披上僧衣,步入苍古的修道院侍奉天主,或步入青灯古佛的禅境,都是人生的抉择与勇气。
记得小时候母亲教我读古人诗词,诗词中描写夜宿雁门关,积雪封锁古城,就是烧尽了香煤,也是苦寒难挨,想象那飞沙似箭,可怜的草中狐、穴里兔都会被飞沙的乱箭刺穿……母亲癌症扩散去世,我的心境时常处于雁门关苦寒的情境,我恍然了悟母亲时时都在教导我们慈悲。
当比利神父脱下尘俗的衣服,换上僧衣,除了爱情神圣的伤痕,他一定也体悟过人间的苦寒:可怜的草中狐、穴里兔为似箭飞沙刺穿的情境,一定是对人类的大爱,让他选择这条路。
神秘的宿命
希腊神话中一段友爱的故事:阿波罗为了希亚根都斯,将心爱的七弦琴也搁在一边,当希亚根都斯死于一桩意外事件,阿波罗伤痛中又重弹他的七弦琴:“你将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和音乐中,我弹七弦琴歌悼你的青春和死亡,你会变成一朵花……”风信子——Hyacinthus,这就是她的名字,也是她死后化成的花魂。
英国西南角海岸岩石缝里开遍了粉红色的滨簪花,臆想是位绝色从一场悱恻的梦中醒来,发现襟袖里散起花香,一阵细雨,一阵飞花,残红与粉泪纵横,然后像希腊神话故事,化成花魂。
第一次来西南角旅行,我还是英国牛津学院高等教育中心的学生,我们几位同学合租一座海边小屋度过,初秋的一段假期。
再回首,青春的华焰已燃成飞灰的烛泪。
人总是怀着期待的心情,期待是非常深沉、美妙与痛苦的感觉,我曾期待第一次在中山堂演奏《蓝色多瑙河》,那时我是台北中山国小的一位小笛手。期待笔下文字变成铅字,与电视公司签基本编剧合同,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到遥远欧洲留学,婚宴时老裁缝师父为我裁制镶满珠子的晚礼服……我怕回忆,因为已脱离了过去的影子,再回到记忆中,就像回到一座荒凉、迷濛、空荡荡的大房子里……记忆也像保存过去历史的博物馆,人生不是完美的一个圆,有时美梦成真,有时期待摸空,不论上主让我面对怎么样的命运,我都无怨无尤地接受。“神秘的宿命”,有时也掌握在另一双手中。
莎士比亚的《麦克佩斯》形容命运躲藏在幽洞中,随时会出手袭击我们。
但我拒绝让内心的创伤像一扇门,拒绝让颓丧,绝望徘徊门外……海边的景物慢腾腾在我眼前翻转,滨簪花的颜色奇艳绝伦,我似乎还是英国牛津学院高等教育中心的学生,依然是花样的年华……“神秘的宿命”被挡在一座荒凉,迷濛,空荡荡的“回忆之屋”的大门外。
独白
人到荒瘠不毛之地,或来到陌生的城市,就会联想这是源远流长,古世纪的再现。在英国西南角海岸,我虽拥有太多过去的记忆,甚至熟悉每一幅气象万千的景象,但它仍然是地角,是尽端。
那浪涛声多么像一首轻飘零碎的歌,带着几分令人诧异的独白,低沉单调,日日夜夜冲岩拍岸。
迷迷濛濛的细雨仿佛不是自天空落下,是上苍刻意播洒的花雨阵,湿漉漉贴在衣裳上都是芳香的花瓣。
我沿着海岸漫步,走到地角,走到尽端又折回再度出发,锻自己的脚力。生命就是一个“锻”字,锻铁成钢,锻文字成珠玑,锻水墨成画幅……在这些僻寂的海乡海城,每一个新日子的降临,都像史诗一般严肃,新生婴儿的啼哭,新的快乐,新的痛苦,新的希望,新的挣扎……睥睨命运与接受命运同样需要勇气。
历史上希腊与波斯战役中所记载的“温泉关”岸边屹立巨大峭壁,面临大海,在峭壁与大海间有道路相通。英国西南角不是古来争战之地,但多么像希腊与波斯战役中挡住敌人大军的“温泉关”,神秘地处于海之涯、地之角,绝岩峭壁上神秘地长遍滨簪花。
人在永恒的舞台上扮演的角色何其渺小,小如恒河的沙子,掌握的时间又何其有限,一切都会风流云散,但早慧天才夏特顿(Themes Chatterton)逆时光之旅,以十五岁少年之龄写下仿古诗抄,他幼年在布里斯托圣玛丽教堂博览古代手抄本,那“已逝岁月的音韵”深深感动这孩子,激发隐藏在内心的诗魂,终于完成他天才的诗篇,他将自己的诗作伪称是古代诗人的遗著,受到文坛攻击,十八岁贫病服药自杀,而“英国文学史”始终没将夏特顿遗漏,他与英国诸位大诗人并列,永远留名时光的史册。
夏特顿殉美而死,为文学殡葬了十八个寒暑。
上古时代虞舜的乐曲《箫韶九成》,九成就是九种变化,每一曲子都得变化声调,从变化无穷寻找音乐的美。就人生而言,“变”带给我们创伤、不稳定感,缥缈如遁逝的云彩,不可追寻,纵然只是一阵鸟声,我们古人仍怀着怜悯的心情,希望留住一点什么,所谓的“雁过留声”。
纵然不能接受悲剧意味极浓的变,在变化莫测的人生中,变迁经常是不可挽回,只有在心底留一些摸不着、捉不住的声音形象与记忆,于是我又独自走入那座空荡荡的记忆之屋,独自追悼殡葬在似水流年的滨簪花。
滨簪花颜色奇艳绝伦,那似乎是夏特顿十八年春夏秋冬的记忆,是他诗歌的灵泉,同时也是我青春华焰已化成飞灰的烛泪。
(2004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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