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王之歌
在边远的阿尔卑斯山村,大地在寒冬死亡,那几乎是法国诗人拉佛格(Jules Laforque)笔下的死亡:
大地出殡的行列无边无际,安葬它的尸骸……
凛冽的风吹在积雪没径,光秃秃赤裸裸的林中,发出凄怆的呼啸……
大地层层叠叠全是秋骸,
尸骨以尸骨为枕,小动物的尸体,花的尸体,叶的尸体……
拉佛格的诗布奠倾觞为大地增加悲伤的气氛。
在边远山村一幢老屋里,朋友围圆桌而坐,铁架上散发烤肉的香味,圆桌上摆着羊乳酪,温室里培种的嫩绿生菜,各类干果……
“这不是亚瑟王和他的圆桌武士吗?魔术师麦林先有了圆桌的理念,亚瑟王让他的家臣围圆桌而坐,没有尊卑、贵贱之别。”教古文字学的教授贝纳先以幽默的口气当开场白。
人类的原始时代也许浑浑噩噩,没有经过文化的洗礼,但他们爱听故事,史诗的时代过去了,说故事的人不去寻找历史的档案,在中世纪一种诗体的,以罗曼语写成如《布列冬叙事诗》,这类歌咏的诗体含有浓厚的故事内容,亚瑟王和圆桌武士的故事就在旧世纪的民间传颂。
亚瑟王是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他的骑士都是英勇善战的,来到丁尼生(Alfred Tennyson)笔下,这位出身剑桥大学,在一八五〇年获得桂冠诗人荣誉的英国抒情诗人,虽以脍炙人口的亚瑟王故事写成《亚瑟王之歌》,但人们说丁尼生笔下的亚瑟王似乎从古代克勒特族的典型,转换成英国王侯的典型,他已脱下铁盔,戴上大礼帽了。
山村的夜晚早早就来临,朋友们晚餐后各自回房,一觉醒来,望向窗外,萧索悲凉的早晨,曙色苍茫,声声啁啾的哀韵响在耳际,是一只鸟,一点也不可疑,但似乎是来自雪莱那只“孤鸟”的鸣声:
孤鸟悼其偶,
哀栖冬枝丫。
凛若寒风旋,
下临冰川界。
叶尽见空林,
繁花影踪迷。
穹苍寂沉沉,
水磨空啁啾。
(译自雪莱《冬日》)
窗外严寒冰冻的大地正持续拉佛格大地出殡的行列,但我突发奇想,如果眼前场景转换成史高特爵士(Sir Walter Scott)《护符》里的情景:一位武士离乡背井来到巴勒斯坦参加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叙利亚炙阳尚未升到地平线顶点,武士骑马沿着这被称为“石脑油湖”的死海,缓步驰骋,在那里约旦河的水流入内海就成了死水……
“你找到写诗的题材吗?”早餐桌上贝纳问女诗人莫莎。
“大地、季节、爱情、古文学的题材、古希腊的神话……诗的题材上天入地包容宽博。”莫莎说。
“印象派大师高更一八九八年初徘徊在生与死挣扎中,面对悲惨生活依然不忘绘画,高更也走过死亡的边缘,他几乎想饮砒霜结束生命,他说死亡是唯一的自由,但绘画战胜了死亡。”
窗外大地出殡的行列,无边无际,大地层层叠叠全是秋骸,尸骨以尸骨为枕,小动物的尸体,花的尸体,叶的尸体……
死亡真是唯一的自由吗?
但艺术、文学、音乐……这些形而上的东西,一定超越了死亡。
圣杯
午夜醒来,月色苍茫,月亮轻悄悄从窗外溜了进来,古典戏曲里将枕头称为“枕函”,以“冰蟾”代称月亮,设想古代的幽静淑女以纤细的手指蘸破了窗纸,窗缝间透进月光,月光与悠悠绵绵的鸣蛩,隐藏着这女子心中的一段幽秘的爱情……当我发觉自己睡在一室月光下,竟也兴起幽古之情。
那月光是拉佛格所形容失眠症的人?是希腊神话长眠不醒的安迪米昂?还是大理石白色圆形的雕像?
拉佛格是那么痴情玩他的文字游戏,他将逻辑的文字尸解得支离破碎,在文字死亡中找到新的词汇,那不是另一种文字的复活吗?
今晚的月光无比圣洁,让我联想到“圣杯”——耶稣基督最后晚餐用过的圣杯,后来用来盛他肋伤所流的血,传说它已失落,不知在何处,只有一位最纯洁的骑士才能找到它,蓓斯华(Perceval)就是这位人选。
法国克雷蒂安·德·特罗瓦(Chrétien de Troyes)是这类故事的作者,他没有将蓓斯华和圣杯的故事完成,他似乎想保留克勒特色彩,又想将非基督文明故事写成纯基督徒的故事。
十三世纪初期罗伯尔·德·波龙(Robert de Boron)完成圣杯的故事。
一八八二年七月二十六日歌剧巨擘华格纳将圣杯的故事编成歌剧《蓓斯华》在拜路特节庆歌剧院演出。
歌剧舞台展开,在蒙札巴高山,骑士保护着两件耶稣基督被钉十字架留下的圣物,一是十字架上他被钉死,插在他肋下的圣矛,一是圣杯。护卫圣杯骑士安福达特被魔术师克林萨所伤,并乘机夺去他的圣矛,历经苦辛,安福达特终于找到圣洁骑士蓓斯华。
蓓斯华不但圣洁,而且英勇,他穿过人间炼狱抵抗魔术师与女巫肯珠布下的蛊惑,完成使命。
正如华格纳纯粹想表现耶稣基督的圣绩,在歌剧院舞台上,庄严伟大的音乐奠定一代乐人的地位,他死后巴伐利亚国王以王室葬礼殡葬他,举国上下为此致哀,他死于一八八二年,《蓓斯华》成了他最后的杰作。
午餐桌上,我们这些艺术文学界的朋友也擎起盛满白酒的杯互相祝福。
“这虽不是蓓斯华找到的圣杯,那最后晚餐的圣杯,用来盛耶稣基督肋伤的血的圣杯,我仍然用这只盛满了白酒的杯,勉励我们艺文界的朋友,在创作过程中,我们也是朝圣者,甚至像蓓斯华走在寻找圣杯的路上。”女诗人莫莎用双手举杯站了起来。
凡·高经历内心的痛苦像大河汹涌,波浪滚滚泛滥,接踵而来的持续不断面临崩溃的狂涛,而艺术永恒的价值早已获得了肯定。
那天去瞻仰雨果旧居,那里保存了他的原稿,笔墨斑痕重现一代大师当年经营这座文学殿堂的片段,投篇援笔沉辞丽藻,跃然纸上……
我又想起拉佛格那么痴情玩他的文字游戏,在文字尸解,文字死亡中去肯定文字的复活。
画壁
乡土画家非尼夏的石室画了一壁的画。
似乎像高更在一八九八年初徘徊生死边缘,面对悲惨的生活,依然不忘绘画,小屋墙壁上的画,都是高更独特的色彩学——他自布内塔尼到大溪地时期所运用的色彩。
柜橱门上的画雕,房门窗子到处是画,人们说高更借这幅题名《人是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回答了死亡。
高更终于活下来。
非尼夏并不抄袭高更的色彩,那壁画令我惊艳,几乎像一块残壁,从地底挖出,颜色都是赭红色间杂黄白的彩绘,是属于一幅远古历史的岩壁画,题材包罗万象,天象、人面、动植物、舞蹈女子……
我看到壁上画的那张脸,就是一场震惊,哀伤的双目透露出一出人生大戏的片段情节,悲痛至极的神情镌刻在脸上,那就是艺术的主题。
这张脸分不出青年和老年,沉痛欲绝的创痕像艺术的刀笔……
我脑中浮起甘肃省出土属于仰韶文化的陶塑女像,脸的轮廓十分透显,应该是圆润丰美的头像,不知是由于年代,或由于雕塑者表现的某种意念,那双目看来像两个黑窟窿。也许我在欣赏那幅画时渗进感伤的情绪,其实新石器时代的仰韶文化与马家窑文化一直是以绚丽的彩色,明朗朴实的风格表现出卓越的艺术。
我站在壁画的头像前,那头像的双目似乎迸出热泪,就像早春冰霜解冻的一刻,阳台窗玻璃、枯树林、山岩峭壁都溢出泪雨……那是一场人间无声的哭泣。
“这是我的自画像,我曾经历最悲哀的一幕,眼看最心爱的人一寸一寸地死去,她叫伊莲娜,是山村里最会跳舞的女孩子,那舞蹈女子画的就是她……”原来我看到不是壁画的头像双目迸出的热泪,是非尼夏红肿哭泣的双眼,随着非尼夏手指方向,我见到壁画上舞蹈女子伊莲娜。
她长眉秀目,樱唇点朱,莹洁光润的双颊美如新疆吐鲁番出土《屏风乐舞图》里的仕女,而轻躯鹤立,衣裙飘飘的舞姿又像是晋朝长康笔下的洛神。
“壁画的每一片段都是我记忆中的片段,那月光,那星星在我来说都能转眄流情……画中的小屋,院中的翳荫华木是我和伊莲娜的未来之屋……雁来时节满山遍野的彩绘,是伊莲娜走过的山野,爱是没有时间的,它超越了过去,现在,未来。”
(200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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