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欧人中要数英国人最讲究喝茶,古代贵族的“茶宴”多设在巨宅华贵大厅与园囿之中;讲究精致的茶具——擦得雪亮的老式纯银茶具,婢仆穿戴整齐,肃立一旁,一见宾客就屈膝行礼……那些附会穿凿的人物,因为有了一个响亮的姓氏,就设法挤进这个上流社会的圈子。茶宴既然是社交的一课,赴茶宴的衣饰可得千挑百选,礼貌与风度也不能不讲究,男士们都是文质彬彬,女士们都得端庄娴静,但也不能老愁着脸像走在出殡的行列一般,一举手一投足都要合乎优雅,摇起头来可不能摇得像拨浪鼓,话题可得不温不火,嗓门可别高,就是要打一个喷嚏,也得先来一声道歉,坐在身旁的人也别忘了回他一句“上帝祝福”这一类的话。
在盖斯凯尔夫人的《克兰福镇》里描写福雷斯特夫人的一个结婚纪念日的茶宴,玛蒂小姐因有点伤风,大家就派她坐轿子,她坐在敞开轿门的轿子里就好像“盒子杰克”那样的一个玩具盒子。盖斯凯尔夫人是英国十九世纪的写实主义作家,她描写这段参加茶宴所提的轿子,就让人想到古代中国豪门坐轿代步的情景。其实讲究浩繁的社交礼节也不单是传统的英国人,在薄伽丘的《十日谈》里,我们也可以揣想到十六世纪初意大利社交的情景,那时期社交是当成一种艺术,他们先选定一处风景优美的乡野,来一次这样的“雅聚”:清晨漫步山林,谈论哲学,然后吃早餐,听曲。早餐后在大树下朗读诗篇,傍晚则聚于泉水畔,由每人讲一个故事。到了晚餐,真正生动,丰采而格调高雅的话题就正式开场了……
在宋代钱塘吴自牧的笔记小品《梦粱录》里,读到他笔下所描写的杭州茶肆,都是十分讲究气氛情调的,店里必插四时花,挂名人画,一年四季俱应奇茶异汤,譬如冬月的七宝擂茶、馓子、葱茶……暑天的雪泡梅花酒……而读到《陶庵梦忆》,张岱在文中提到“松梦”的茶,先不去想那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的茶色,单揣想这茶名“松梦”二字就觉得唇齿留香了。
现代的英国人想找个攀谈对象,为朋友接风,婚宴喜事也不过举行个茶宴,时下英国人虽还保留传统喝下午茶的习惯,但已没有门第之见,而相当平民化了。主人一点不摆架子,只谦卑地邀约“准时光临寒舍”;客人也不诚惶诚恐,更没有男士穿着光怪陆离的服饰,或女士穿着窸窣作响的纱裙去赴茶宴。温馨、隽永、风雅是现代这类社交茶宴的特色。
旅居英国多年,入乡随俗,我也经常参加这类大大小小的茶宴。有一回祖先是荷兰籍的朋友安德烈夫妇请我们喝茶,他们的住宅是仿照荷兰殖民时代的建筑,筑有高高的石级,直通阳台。我们拾级而上时,安德烈与他夫人已站在阳台上欢迎我们,阳台上的桌子铺了蓝花格的桌巾,桌上的花瓶插着一大束蓝菊,茶具则是一套样式典雅的素瓷。从阳台俯瞰花园四周,遍地是盛开的蓝菊,这时如站在甲板上,欣赏由这片蓝菊浪花所构成的湛蓝海波,虽还没开始喝茶,竟也神思悠然了!试想在无边无岸的海航上,在甲板上一边欣赏海景一边喝茶的情境,一定另有一番情调。但远航的人依旧怀念家乡,他们的家乡,也许在荒僻的海乡海镇,地处边陲,与世隔绝,孤独地面对一片热带的九重葛,或夕阳染红的海水……海边的小屋似乎也不需要庭院,门前的荆棘,沙石或野草香蒲蔓生,布满了闪亮贝壳的海滩,孤立在海上的白色岩岬都是奇异的园景。
葛丽斯是另一位典型人物,她是位独身女子,献身教学,且热爱中国文化,经常邀请中国朋友去她家喝茶,我们也沾上中国人这份光荣,所以也成了葛丽斯茶宴上的常客。一走进葛丽斯的家,就如看到一幅中国古代民物骈盛时期的缩影,她室内的布置清一色中国化,仿古的中国红木家具雕镂古代人物、花鸟、民俗故事,描金细绘的羊角灯,垂着红色璎珞。一盏如椽的立灯,罩以剪裁成菱花形状的灯纱,薄如蚕丝的纱面画有《红楼梦》黛玉葬花图,奇巧妍丽,极富匠心。八仙桌上搁着垂钓老翁的木雕,葛丽斯说是在台湾度假买的……
葛丽斯家花园也是仿照中国山水庭园设计,最奇特是仿照中国国画中奇峰绝壑所造的假山与曲折蜿蜒的长池,假山种植松与枫,都只有数尺来高,与袖珍形的峰壑极为配称,池面漂浮着莲梗,池畔则种植湘妃竹……英国人并不懂牡丹,但英国牡丹因拜气候之赐开得特别美。葛丽斯不但懂牡丹,她园中的牡丹都是有典故的,这些典故都藏在她灵活的脑中,如石曼卿的“独步性兼吴苑艳”,如李山甫“一片异香天上来”……这些中国人吟咏牡丹的诗句,她都能脱口而出。到葛丽斯家喝茶可不轻松,她不但中国话讲得流利,喜爱中国文物,而且中国书籍读得也多,有一回她以屈原《天问》中,“鳌戴山林”的典故问我,一时竟让我语塞,那是来自《列子·汤问》的神话,话说东海有岱舆、员峤、方壶、瀛洲、蓬莱五座仙山,天帝命令禹强神让十五只巨鳌载负这东海五座仙山游动的典故。我自问曾在“屈赋”上下过工夫,写过专论发表于《亚欧评论》,而且也以屈原的故事编成舞台剧,可是当时我竟记不得这个“屈赋”的典,为此我再也不能以学有专精自我解嘲,回家后闭门读“屈赋”,而深叹学海无涯。
另一回,葛丽斯谈到《史记》里的人物:伍子胥与一把“属镂”的剑……伍子胥进谏吴王夫差,遭到吴王赐下“属镂”之剑,命令伍子胥自杀这段故事在我脑中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所以我也就能在葛丽斯的茶宴上娓娓道来……
一般英国人茶宴的话题都很有人情味,不会像葛丽斯那样出题太偏,富于学院作风,引经据典来考倒你,有时也来一段嘘寒问暖,让异乡游子感到温暖。要酝酿茶宴上的气氛,谈话也像玩桥牌,不能只比牌运,也要将出牌的巧妙再三琢磨。当茶盘端上,大概也不会有人不知趣尽说些让人恼火的话,就算肚子里货色俱全,也要深思,慎思,说出的话就像晚餐桌上一样,要能让人听了不影响消化,玩牌也许不在输赢,茶宴上的礼貌可是万万输不得。
英国人的话题也爱涉及鬼神,他们的态度是信其无,不如信其有,如果在座有人不解风趣,搬出苏格兰哲学家菲利埃(J.Ferrier)的理论,证明“鬼”只是一种错误的幻觉,他们听了一定要大大扫兴。虽然一般英国人永远不会忘掉他们绅士淑女的风范,但也有例外。当一个话题尖锐地谈到文学派别、风格、学术思想的歧异,政治的思潮……这时候就是典型的老英格兰人拨炭火,剪烛花,压低了嗓门,喝着像糖蜜般的雪莉酒,也无法冲淡像炉火一般熊熊燃起的辩论。但我们的朋友爱德华先生不但是位“莎士比亚通”,也是位“桥牌迷”,所以他绝不得罪茶宴中任何一位,因为他还要等茶宴结束后,好凑足“数”玩桥牌。
如果碰上茶宴都是温淑娴雅的女士,那场茶宴一定有种特别温柔的气氛,谈谈茶余酒后温馨的小话题,衣服帽子的式样,朋友别后的小情节,丈夫孩子的趣闻……在一场茶宴上,康妮的女儿苏珊去了一趟巴黎,回来穿的、戴的全是法国样式,但她深知老英格兰人爱国,就一再声明她到巴黎只光顾一家名为“老英格兰”与“麦坎史宾塞”的巴黎分店,所以她身上穿的、戴的依然是纯粹的国货,所以在座的女士也就对苏珊的服饰特别赞不绝口,就因为老英格兰人永远不会背离爱国的传统。
记得我在英国牛津家居“玫瑰岸”请朋友喝茶,那时我初临异乡,又接获大陆家乡祖母逝世的消息,内心十分悲伤,经常独听屋外的梧桐断语,独对淇薇尔河上的烟水苍茫,总有些像半塘老人所说“西风残秣独沉吟”的心境。有时是在草原上乍闻禽鸣雁唳,对我这异乡学子更是另一种令人心折的“哀角”……但朋友相聚,给我安慰,给我温暖,就增加我在异乡走下去的勇气。离开英国多年,特别怀念英国人喝下午茶的传统。法国人讲究喝浓浓的咖啡,法国路边咖啡座是另一种浪漫的情调,但每当窗外凡尔赛森林在秋天染上沉淀的暗红、绛紫,夏日的光影逐渐遁去,窗外吹起秋风……或者飘着落英的晚春,风雪的夜晚……我还是喜欢为自己泡上一杯茶,细细回味那几年在英伦的缤纷往事。
(199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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