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鼓序幕,大自然一场大戏在西风低泣,声韵哀怨有如箫声中开场,夕阳泥金色滚边的晚礼服在戏台上铺展工来……记得刚尝过颜色嫩,新上市从遥远东方空运来的荔枝,刚去看过巴嘉蒂园的玫瑰大展,刚听过凡尔赛巴黎大道叶阴下众鸟絮絮叨叨唱起仲夏的颂歌……
怎么秋风秋雨已敲起铜鼓儿咚咚作响,密匝匝的满天雁行,燕儿也已踏上向南的归程。
蜀帝杜宇,人称望帝,死后化成春鹃,他的哀哀啼哭,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得好像另一个世纪的春天。安徒生童话里的东风,穿着中国的服饰在瓷塔上跳舞,也成了童年记忆中的梦痕……
一只灰鸦跨疆越界,飞过季节的边境,如一位头发花白的史学家,研究古代那些令人目瞪口呆的史料。
露华浓,月色澄,檐下的铁马珰珰声响,也是另一种禅境,不是像元人杂剧作家郑德辉《倩女离魂》里的正旦:倩女踏岸沙,步月华,走过千山万水,灵魂飘游冥界,为了人间解不开的情锁。
唯有参透情关,才能有情。
唯有参透世事,才能有禅。
闲云已归故岫,野鹤眷恋旧枝,人生来去无踪,处处随缘,茅屋草堂,野寺孤僧,视人间处处静若太古的人,毕竟是涵养,是修行,寺院的古磬,古修院的钟声,都是暮鼓晨钟,敲醒尘世浮华的迷梦。
《庄子·大宗师》描写南伯子葵问女偊,为什么年事已长还能保持婴儿一般的面容色泽,这一问,问出自古以来女性的养颜秘方。
女偊并不刻意养颜,她志在悟道,南伯子葵再问女偊得道的过程,女偊长篇累幅演绎得道来自书籍文字——反复诵读——见解明澈——细心聆听——身体力行——诵咏吟唱……最后达到参悟空虚的道家高境。其实得道的过程全在于勤学,读书读到忘我境界,自然洞明事理,自然心净如泉。
明朝张岱谈到他老屋倾圮后,建了一间大书屋名为“梅花书屋”,前后有空地,砌石台,种牡丹、梅、竹、秋海棠……现代人要拥有那样一片地就得远离人文荟萃的都市,也就是远离剧院、博物馆、音乐厅、图书馆、名园、名建筑……远离艺术与文明是何等的一种损失,内心宁静,梧高三丈翠樾千重,就在方寸之间。
古时在华山筑石室修道的人,幻想炼得金丹就可以驾着白鹤升腾上天,骑在青凤上成仙去!事实证明没有长生不老的妙方,但不论修道或参禅,到了一定时辰,悟彻人的生存只是幻影虚相,人的生存空间逃不出这座自营自筑的迷宫,进而遁入空境,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对禅学大师来说,万古长空,只不过一夕风月。
牛郎织女星隔银河相望,一年一度鹊桥会,但据天文学家估计,死星与太阳相会更是长远,要隔二千六百万年才能相会一次,这样的相会是玉石俱毁悲剧性的,会引起众多流星在空中飞闯,形成地球的灾难。
流星的灰飞烟灭也是另一种空境,鲍照操笔写《芜城赋》何尝不是空境,那古代帝王特为猎鸟设的“弋林”,为垂钓设的“钓渚”,歌亭舞榭,玉池里的碧树,吴蔡齐秦的音乐都像焚一炷香似烟消火灭,洛阳妃姬,南国佳丽,都是蕙心纨质,玉貌绛唇,现在已埋葬在土石堆里。
汉朝长安的金马门俗称“金闺”,据说有才学的名士都在这儿等候求见帝王。而汉朝宫中设有研讨学术典籍的地方称为“兰台”,当年金闺的诸贤,兰台的精英也已销声匿迹。
就是诗仙李白仍然有过衔玉求售的心情,他说他流落荆州,十五岁爱上剑术,三十岁学会作文章,身长虽不达七尺,依然有万丈雄心……他写了洋洋洒洒《与韩荆州书》,希望受到器重,但属于龙蟠凤仪之士的李白终究以诗酒、以浪迹天涯为终,繁华世俗毕竟只是浮生一梦。
王子乔,也即周灵王太子,喜爱吹笙,经常游于伊洛之间,他人以“闻凤吹于洛浦”形容他落拓高远的胸怀,现代人也许不拔俗出尘,效法古代颜阖、郭子綦守陋巷苴布衣,对世间繁华视如云烟,心如槁木死灰的隐士,不过面对高霞明月,青松白云,一样能洗净心灵的尘埃,大自然是造物主为我们摆设华美的精神筵席。
我搭TGV火车从巴黎到苏黎世途中,窗外千峰万壑,奇峭壮丽,在冷雾蒙蒙中,五代的山水画家董源正运用他披麻皴和点子皴的妙笔,画下景物灿然,水墨渲染的山水胜景。
不是经常可以欣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高境,秋桂春萝一样是一种浪漫,衣兰衣,眠蕙帐,卷衣撩袖会有一缕芳香溢了出来也相当古典。凡尔赛有一条街种了两排山茶花,法国人将山茶种在高高的木盒子里,这一带有好几家路边咖啡座,我经常点一杯热牛奶,一份洋菇煎蛋,坐在路边咖啡座,欣赏山茶花,享用我的午餐。
秋天将逝,冬天还未来临前的一抹阳光怀着无比的固执,大地逐渐荒芜,草色已枯黄,曾经盛极一时盘旋着艳色光轮的繁花都在心力交瘁中逐渐凋谢,再迈前一步就是悲壮的死亡,而那抹阳光却永不放弃!有一种声音:风声能吹进最小的岩石罅缝中,嘎札嘎札形成乐音,风又将晚霞映照的海浪,吹成波涛起伏的琥珀色……
今年早来的雁已在蕾梦湖畔散布着焦灼的声音,几乎如鹤唳似的哀鸣……一只雏鸟也是造物主的一份礼物,那细胞,那卵衣都用蛋壳密封起来,是来自母体生命的一部分,就等待创造另一个独立的生命。
早春山仍在沉睡中,在软绵绵茸毛似的积雪覆盖下,大山也有甜酣的梦,只有几朵灰云忧郁地飘过乡关的界限……
就这么开始,我仔细审视世间的万事万物,我在等待大自然结束缄默,以美的语言,以智慧的语言向我说话。
清秋四僧:八大,石涛,髡残和弘仁,他们都是明朝金枝玉叶老遗民,内心充满了身世漂泊之感,抑郁、失落,反映在艺术上是苍凉悲壮的意境,泪痕与墨痕交织,譬如八大山人的《秋林亭子图》《林谷山村图》都是心境上的旧江山。
石涛老人又称苦瓜和尚,他也像徐霞客,云游四方,但他不写苦瓜和尚游记,他和髡残都擅长描绘内心的山水,想象力丰富不受拘羁,笔墨纵横,意境飘洒。
八大、石涛、髡残、弘仁终于悟透人世飘零如梦,披上袈裟,遁入空门,却孜孜不倦,经营艺术这片天地。
空间不是空境,反而是艺术上最辉煌时期。
(2003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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