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朱天衣
一
曾有一段时期,我迫不及待地想逃离台北,这自小生活成长的地方。
小时候走出繁华的台北市中心,便完全是一派乡野模样,包括现在地段最贵的“101大楼”所在的信义区,当时都是荒凉一片,以至于军训课练打靶时,还得徒步走好远的一段路,才能到达现在世贸馆、华纳威秀电影城所在的靶场。而当时我们居住在城市另一端的内湖(如今也已布满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则是个山水秀丽、对孩子来说像天堂一般的地方。
偶尔跟随母亲至市中心逛街,我们都习惯说去台北,或直接说进城,搭巴士要花一个钟头(现在搭地铁不过十来分钟),对容易晕车且年幼的我来说,这漫漫长路真有乡下人进城的意味。途中会经过戒备森严的海军总部,也是蒋经国“七海官邸”的所在,接着绕过圆山大饭店,再经当时饶具异国风情的中山北路(美军顾问团所在地),才到达台北火车站。
火车站周边的衡阳路、博爱路、中华路,以及自成一格的西门町,是当时台北最繁华的区域。电影院、商店、餐馆以及唯一的“第一百货公司”都聚集在这儿。每年春节,二姊都会领我到这家百货公司,用压岁钱“合资”为家里买一份礼物,记得最深的是一组高脚玻璃酒杯,所费不赀,却一直用到我们长大成人。
邻近“第一百货公司”的“中华商场”,则是餐饮集散处,其中卖北方面点的“点心世界”是当时进城打牙祭最实惠的所在。温州大馄饨、徐州砂锅、烤鸭三吃……这里的消费,是年轻学子还负担得起的。台北唯一看京戏、豫剧的“国艺中心”也在这附近,陆光、海光、大鹏及复兴几个剧团轮流公演,沉迷戏曲的我当然常流连于此,和社里的友伴总是买最便宜的票入场,觑得前面有空席,再一一往前挪,多半也无人干涉,因为年轻人居然爱看京戏是值得拍拍手鼓励的。
铁轨那一边的西门町则是我们这一代人共同的回忆,看电影、恋爱约会、购置行头都会来此报到,我的第一支口红便是在这里买的。后来台北的重心从城西移到城东,这儿逐渐没落,后来东区发展濒临饱和,西门町遂又受到青睐。
二
在20岁左右时,我们姊妹接手家里办的出版社,火车站对面聚集了最多书店的重庆南路,成为我和姊姊时常穿梭的地方,送书、对账、收账,有时生意好,一天要跑好几趟。我们最常光顾的是沅陵街头那家鱿鱼羹摊子,没座位的时候得端着碗立食。
年轻时胃口好,为了好吃又大碗的吃食,走几条街都甘愿,新公园(现在的二二八公园)的酸梅汤,老天禄的卤鸡肝、鸡爪,电影街的甜不辣、烤鱿鱼嘴,至于那油滋滋的烤鸡腿,则是贵到只有垂涎的份,等成年买得起时,又因为怕油怕胖而敬谢不敏了。
那时的中山北路已因美军撤离荣华不复,但仍隔三岔五地出现一家又一家的西餐厅,虽没能力进去消费,但那洋式橱窗仍引人遐想。其间还有一个专卖舶来品的市场,里面吃的、穿的、用的都是船员带进来的外国货,在当时,这里贩卖的不只是稀罕景,也是一种梦幻似的异国情调。我游走其间,当然也只是过客,累了饿了便在市场寻个小面摊充饥歇脚,于是可看到卸尽铅华的特殊女子,在这过午时分享用她们的第一餐。这附近多是酒吧,她们接待的客人从美国大兵到东洋日本鬼,走的是较高级的路数。女子们姿色姣好,肤色若瓷,脚趾染着艳红蔻丹,神色间总有种傲然,她们看起来和那些舶来品一般高档,但年纪轻轻却隐隐透露着一股沧桑味,这总让我不禁揣想她们背后难言的故事。
往北再走一段路,便是士林夜市,有时到得早,集市还未掌灯,便在附近闲逛。虽然不过几步之遥,风景全换了样,时光好似倒退数十年,贩卖的东西都是陌生的。其中一家卖菜籽的小铺,古朴极了,各式各样的种子装在一格格木框里,连度量的勺子都是木制四方形,小巧可爱。
士林夜市永远人满为患,走那么远的路来,就只为了那摊“蚵仔煎”。手里有钱时,便会多吃碗蜜豆冰,盘里加了红豆、绿豆、蜜饯等各种食材,重点是铺在上面的冰是用刀锉出来的,一颗颗像小石子般,吃在嘴里嘎嘣脆,还会淋上一些香蕉油,完全是地道的台湾古早味。
三
是的,我的年轻岁月便是在台北街头闲来荡去度过的。此后的几年间,台湾经济飞也似的发展起来,原本郊区空地能盖房的通通矗起了高楼大厦,市区里也大肆拆除老旧房舍,妨碍市容发展的眷村公家宿舍说迁就得迁,若是产权不明,一些群聚的违章建筑就得多费些周章。
台北在20世纪80年代好似经过一场大地震,在那“台湾钱淹脚目”的10多年间,除了购屋置产,多余的钱便拿来出国、买车。整个城市虚华且浮躁不安,而各种街头运动,则让人茫然得不知何去何从。
在这期间,台北之于我,只是个办事、购物及亲人大隐隐于市的所在。
直至10多年前,台湾因划地自限蓝绿恶斗,经济发展呈停滞状态,所有的建设也跟着停摆。台北的天际线不再日新月异,这反而让大破坏也画上了休止符。许多老建筑来不及拆,便侥幸地被保存了下来,老旧小区因绿树成荫蔚为另一番风景,而古早的商业街经复古风带动,又赋予了不同的意义。同一时间,随着捷运一条条开通,交通往地下发展,大众运输取代了私家车、摩托车,城市街道变得宽阔,适合骑单车及步行,整个城市节奏就这么缓和了下来。
如今在台北行走,仿佛又回到年轻时悠悠荡荡的岁月,虽然许多充满回忆的街景地标已不复再现,但那些仅存的遗址已够让人感激涕零了,毕竟经过“见山不是山”的人,才体悟得出“见山又是山”的可贵。
二姊曾说没有亲人埋骨的所在,如何称得上故土。而我以为没有童年青春回忆的地方,应该也难视作故乡。台北之于我,两者兼具了,即便我曾急于逃离它,但它永远是我心心念念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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