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下雪了
迟子建
沿着堤坝向南走,可以看到一片蜿蜒起伏的山峦。春夏时节,那山是绿色的。当然,这绿也不是纯粹的绿,其中仍夹杂着点点的白色,那是白桦树荡漾在松林中的几点笑窝。山脚下,有一条清澈而宽阔的河流——呼玛河。从河岸到堤坝,是一片茂密的柳树丛和几百棵高大的青杨。那些青杨间距很广,错落有致地四散开来,为这带风景平添了几分动人的风韵。初春的时候,残雪消融,矮株的柳树红了枝条,而高大的青杨则绿了身躯。那些青杨就像是站在河岸的穿着绿蓑衣的渔民,而那丝丝柳枝,有如一群漫游在他们脚下的红鱼。
如果是沿着河岸向南走的话,你仍然可以看到山峦、柳树丛和青杨,不过在岸边还可以看到一块又一块的庄稼地和在那里劳作的农人的身影。如果你乐意,可以停下脚来问问他们今年庄稼的长势如何,他们会热情地告诉你,哪种庄稼长势喜人,哪种庄稼缺了雨水,哪种庄稼又遭了虫灾。他们跟你说话的时候,偎在农人身旁的先前还跟你汪汪叫着的狗,立刻停止了吠叫,它会摇着尾巴,歪着头听你和它的主人友好地交谈。而那谈话始终是有流水声相伴的,河水“哗——哗——”地流着,就像一位腰肢纤细、身材修长的白衣少女,正躺在那里懒洋洋地小睡着,而河水发出的如歌的行板就是她均匀的呼吸。
当然,我是从一个漫步者的角度描述我故乡居室窗外的风景的。如果你坐在书房的南窗前观赏山峦、柳树丛和河流,那就是另一番情境了。通常情况下,河水看上去只是浅浅细细的一条亮线,但是到了涨水的季节,而月亮又格外地圆润皎洁的话,河流就被映照得焕发出勃勃金光,明亮得就像镶嵌在大地上的一道闪电。而山峦和柳树丛呢,它们也会因着观察角度的变化而改变了容颜,山显得低了些,山峦与天相接所呈现的剪影也就更为明显,它那妖娆的曲线一览无余;柳树丛呢,它们飘渺得就像岸边的一片芦苇。而那些高大的青杨,由于你看不清它们身上那些纵横的枝桠和漫溢着的鲜润的绿色,则很有点武士的味道了,显得那么的浑厚、苍劲和威严。
如果把老天比喻为一个画师的话,那么它春夏时节为大自然涂抹的是如梦如幻的温柔之色;到了秋天,它的画风发生了巨变,它借着秋霜的手,把山峦点染得一派绚丽,那灿烂的金黄色成为这个季节的主色调,让人想起梵高的画。但这种绚丽持续不了多久,随着冷空气频频的入侵,落叶飘零,山色骤然变得暗淡陈旧了。但这种暗淡也不会让你的心灰暗很久,伴着雪花那轻歌曼舞的脚步,山峦迎来了另一次灿烂,它披上了一件银白的棉袍,于苍茫中呈现着端庄、宁静的圣洁之美。
我之所以喜欢回到故乡,就是因为在这里,我的眼睛、心灵与双足都有理想的漫步之处。从我的居室到达我所描述的风景点,只需三五分种。我通常选择黄昏的时候去散步。去的时候是由北向南,或走堤坝,或沿着河岸行走。如果在堤坝上行走,就会遇见赶着羊群归家的老汉,那些羊在堤坝的慢坡上边走边啃噬青草,仍是不忍归栏的样子。我还常看见一个放鸭归来的老婆婆,她那一群黑鸭子,是由两只大白鹅高昂着脖子,很骄傲地走在最前面,而那众多的黑鸭子,则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比之堤坝,我更喜欢沿着河岸漫步,我喜欢河水中那漫卷的夕照。夕阳最美的落脚点,就是河面了。进了水中的夕阳比夕阳本身还要辉煌。当然,水中还有山峦和河柳的投影。让人觉得水面就是一幅画,点染着画面的,有夕阳、树木、云朵和微风。微风是通过水波来渲染画面的,微风吹皱了河水,那些涌起的水波就顺势将河面的夕阳、云朵和树木的投影给揉碎了,使水面的色彩在瞬间剥离,有了立体感,看上去像是一幅现代派的的名画。我爱看这样的画面,所以如果没有微风相助,水面波澜不兴的活,我会弯腰捡起几颗鹅卵石,投向河面,这时水中的画就会骤然发生改变,我会坐在河滩上,安安静静地看上一刻。当然,我不敢坐久,不是怕河滩阴森的凉气侵蚀我,而是那些蚊子会络绎不绝地飞来,围着我嗡嗡地叫,我可不想拿自己的血当它们晚餐。
在书房写作累了,只需抬眼一望,山峦就映入眼帘了。都说青山悦目,其实沉积了冬雪的白山也是悦目的,白山看上去有如一只只来自天庭的白象。当然,从窗口还可以尽情地观察飞来飞去的云。云不仅形态变幻快,它的色彩也是多变的。刚才看着还是铅灰的一团浓云,它飘着飘着,就分裂成几片船形的云了,而且色彩也变得莹白了。如果天空是一张白纸的话,云彩就是泼向这里的墨了。这墨有时浓重,有时浅淡,可见云彩在作画的时候是富有探索精神的。
无论冬夏,如果月色撩人,我会关掉卧室的灯,将窗帘拉开,躺在床上赏月。月光透过窗棂漫进屋子,将床照得泛出暖融融的白光,沐浴着月光的我就有在云中漫步的曼妙的感觉。在刚刚过去的中秋节里,我就是躺在床上赏月的。那天浓云密布,白天的时候,先是落了一些冷冷的雨,午后开始,初冬的第一场小雪悄然降临了。看着雪花如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我以为晚上的月亮一定是不得见了。然而到了七时许,月亮忽然在东方的云层中露出几道亮光,似乎在为它午夜的隆重出场做着昭示。八点多,云层薄了,在云中滚来滚去的月亮会在刹那间一露真容。九点多,由西南而飞向东北方向的庞大云层就像百万大军一样越过银河,绝大部分消失了踪影,月亮完满地现身了。也许是经过了白天雨与雪的洗礼,它明净清澈极了。我躺在床上,看着它,沐浴着它那丝绸一样的光芒,感觉好时光在轻轻敲着我的额头,心里有一种极其温存和幸福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又一批云彩出现了,不过那是一片极薄的云,它们似乎是专为月亮准备的彩衣,因为它们簇拥着月亮的时候,月亮用它的芳心,将白云照得泛出彩色的光晕。彩云一团连着一团地出现,此时的月亮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蜜橙,让人觉得它荡漾出的清辉,是洋溢着浓郁的甜香气的。午夜时分,云彩全然不见了,走到中天的明月就像掉入了一池湖水中,那天空竟比白日的晴空看上去还要碧蓝。这样一轮经历了风雨和霜雪的中秋月,实在是难得一遇。看过了这样一轮月亮,那个夜晚的梦中就都是光明了。
我还记得2002年正月初二的那一天,我和爱人应邀到城西的弟弟家去吃饭,我们没有乘车从城里走,而是上了堤坝,绕着小城趟行而去。那天下着雪,落雪的天气通常是比较温暖的,好像雪花用它柔弱的身体抵挡了寒流。堤坝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我们俩,手挽着手,踏着雪无言地走着。山峦在雪中看上去模模糊糊的,而堤坝下的河流,也已隐遁了踪迹,被厚厚的冰雪覆盖了。河岸的柳树和青杨,在飞雪中看上去影影绰绰的,天与地显得如此的苍茫,又如此的亲切。走着走着,我忽然落下了眼泪,明明知道过年落泪不吉祥的,可我不能自持,那样无与伦比的美好滋生了我的伤感情绪。三个月后,爱人别我而去,那年的冬天再回到故乡时,走在白雪茫茫的堤坝上的,就只是我一人了。那时我恍然明白,那天为何会流泪,因为天与地都在暗示我,那美好的情感将别你而去,你将被这亘古的苍凉永远环绕着!
所幸青山和流水仍在,河柳与青杨仍在,明月也仍在,我的目光和心灵都有可栖息的地方,我的笔也在最动情的触点。所以我仍然喜欢在黄昏时漫步,喜欢看水中的落日,喜欢看风中的落叶,喜欢看雪中的山峦。我不惧怕苍老,因为我愿意青丝变成白发的时候,月光会与我的发丝相融为一体。让月光分不清它是月光呢还是白发;让我分不清生长在我头上的,是白发呢还月光。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有关大雪的梦。我独自来到了一个白雪纷飞的地方,到处是房屋,但道路上一个行人也看不见,有的只是空中漫卷的雪花。雪花拍打我的脸,那么的凉爽,那么的滋润,那么的亲切。梦醒之时,窗外正是沉沉暗夜,我回忆起一年之中,不论什么季节,我都要做关于雪花的梦,哪怕窗外是一派鸟语花香。看来环绕着我的,注定是一个清凉而又忧伤、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我心有所动,迫切地想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我伸手去开床头的灯,没有打亮它,想必夜晚时停电了。我便打开手机,借着它微弱的光亮,抓过一支笔,在一张打字纸上把那句最能表达我思想和情感的话写了出来,然后又回到床上,继续我的梦。
那句话是:我的世界下雪了。
是的,我的世界下雪了……
选自《散文选刊》2011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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