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何向阳
元好问的这一问,是一句好问。却在历史上并不有名。这一问是在另一已于20世纪传唱开的问句后面的,那个问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随着岁月流转,已到中年的我,更深爱着标题的这个问。
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倒不是这代人已到了“暮”,或者是内心已翻越了千山,而好像是过了不惑之后,反而有些什么更需要去寻了出来,勘探的激情挟持着,更多的是“只影为谁”的思索与困惑。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下意识的历史感?
也许这是那脚底生风的原因?
与欣力并不相识,直到今天,所阅也只是她有限的文字。还是前几年,听现在已做了我先生的人提过她,确其实,他与她也不相识,只是读了她的一个剧本,那时的他要去纽约拍摄这剧本,是写一位学服装设计的中国女性在大洋彼岸的另一国度寻找她的画家爱人的故事,那个剧本最终在央视播出,因全剧太长,没有细看,只记结局是爱而不得,异乡的画家寥落不见,而寻找他的人却在事业上获得了成功。这个20世纪的典型故事,在一个时期内曾被我与现在做了我先生的人反复讨论到,他在那部片子里还客串了一个画家的朋友。那是2001年?2002年?只是那时,记住了欣力。
后来的点滴文字,知道了她曾越洋而去。那个倔强的女主人公,或者是她心影中的自己?并不可考。这样推理,更不可靠。
只是去年零散读到的“骑鹤”之文,才知另一种西行已然开始。
一页新纸翻开了。
大道延展。西北从山西大同到内蒙丰镇、凉城、岱海、呼和浩特,经巴彦淖尔、磴口到阿拉善左旗、宁夏银川、中卫、甘肃兰州,再到张掖、玉门、嘉峪关,直到敦煌。这条线我曾分三段走过,分别在1990年、2000年和2004年,山西、内蒙一线已相隔20年了,不可想,而走马黄河的宁、甘一线,也距离自己有10年光阴,还有去新疆途经的敦煌,仍然记得一路的黄沙戈壁。没有人烟的行走,在内蒙,记得在夜中到黎明的车上,见到前方荒野中一小片灯火的喜悦,又是一个村庄了,或者只是一些牧民。那些行走,隔了青春,仿佛已不为寻找,或者,寻找也不为找到,而只留下了在路上的丝缕感念。
犹如欣力。一纸铺开。只是把足印字一样地写在大地。
所以我并不看好她于前言讲的寻先祖遗迹的目的——当然这是她最下力去刻意寻找的部分,较之这一部分,我更珍重她另一个上路的目的——漫游。也许,前者,是迫她上路的理由,是她的写作规划的出发点,但是后者,却使她的行走达到了一种超然的自由。理由与自由之间,我宁愿选择后者。
本着这样的心境行走,路途便不再是一种苦役,而走得越远,你就越会与伸展开的大地取得一种同步的呼吸。
换句话说,你会更深地沉入江湖。
但是行走者需要一个目的,欣力借了这个寻祖的目的上了路。用她的话说,寻找,是因为想念。她说:“我想念他们。”她说,“想家是一种病”。这个家,是她向往借了行走去寻的庞大家族。
于是,老屋旧瓦,残垣断壁,山河人物,她力图拽住一个线头,这一拽,便一发不可收。但是较之一部中国近现代史的书写雄心,我更喜欢她的历史就像大自然的表述,“我的手切上那条永不停歇的脉”,这句子的感觉多好。历史就像大自然,她说,“只能了解,无法改变”。但是对于家族历史的了解也不是原先就有的,对于已化作山川河流成为自然一部分的她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原本的回忆应该由自己的上一代做的,可是,“父亲母亲是革命的一代,他们有太多重要的事做,对于家族旧事,似无暇询问。”欣力于此处写:
历史却并不因此黯淡。
那么这一代呢?随着故人离去,“通向历史的那扇门悄悄关上”,往事尘封,无人再提,无人再想——那些陈旧得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事。“我们要进步,我们得进步,我们要加入红小兵、红卫兵、共青团;我们要上大学,出国留学,衣锦还乡……”。我们的事也做不完呵。但是此处欣力写:
历史,并不因此消失。
我喜欢她的斩钉截铁。这种对于历史不因人的漠视而存在的信念,是我们要去寻找其真相的动力。这个要在刚硬的历史中寻找亲人血脉的女人,说:我的探索由此开始。
中国文化中的寻根,无论文学、电影,抑或绘画,理论,检索起来,都以男性参与居多,文学中上一世纪八十年代的寻根思潮,那种对于历史的审视与怀疑,那种对于边地的热恋与探险,那种对于野史与家族的想象与兴趣,不可能随着岁月的消失而远去,它就像一场无声的思想爆炸,它的思想的碎屑必然会落在下一个时代里,构筑成这一时代中的人文片段与文化声音。欣力的这一文本虽无意成为它的延续,但在文化思想上已打上了它的潜在烙印。
可是有一点,很有意思。女作家对于寻根的态度与男性有质的不同,王安忆曾以《小鲍庄》参与其中,却最终以《纪实与虚构》的家族叙事跳出,那个坚硬的国民性却一直是韩少功自《爸爸爸》开始直到《马桥辞典》都不舍的线头。女作家寻根,往往最终寻到了自家的亲人,他们远古的来历,恰可证明女人自我的生身,这个寻根的最终提向是自我——我从哪里来?我的血脉里流着谁的血?我的血液里混合着谁的血液?比如赵玫《我们家族的女人》。而男作家的寻根的出发点是自己,指向却是远与古,他们试图厘清的是我们如何变做了今天这个样子,那个变的过程怎样?那个变的原因何在?或者说,什么是我们变之前的基因?
比较一下,可能女性更亲近于自然,而男性更向往于历史。或者说,女作家想往的是亲人,而男作家更兴致于国民。是不是,女性更适宜漫游,男性更倾向于勘探?
欣力的寻根是在家族亲人自然中展开的。但她的行文之始好像抱了对于历史参悟与解读的雄心。
不如漫游。
漫游与勘探的不同在于,勘探是抱了一个鲜明的目的去要一个结果,它不能不有功利的目的。而漫游则是尽享在路上的风景,待那结果在某个远方渐次呈现。
而硬要将两种叙说搅在一起,我只能说,我更热爱的是她行文中偏向自然的部分。
那个自然。冒一下头,便又隐了去,给人以不可捉摸的玄机。
比如,在大召门前为了一枝银簪讨价还价刚刚成交的当儿,在房子老、东西旧,形形色色的古物前,“偏偏站出个鲜鲜亮亮的可人儿”——她“肤如凝脂,手似柔荑,身上杏黄,腕上翠绿,头上岫紫,脚上桃红,由垂了珠帘的老屋出来,站太阳地儿里”。
比如她翻越贺兰山的迷途之夜,终于从深山中走出而遇到的那个塔尔沟收费站的年轻人:“只见他,三十开外年纪,俊面修身,黄泥制服四个兜,硬挺的垫肩配浓眉朗目,冻雨之中,身上无棉,就这么出去的”。
比如在往昔的阿拉善王府正不知如何去定远营而“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作者,恰遇见个陈姓女讲解员,“坎坷土道,她倒不怵,高跟鞋笃笃的,走得利索”。
比如,大佛寺售票处的张掖女子,“人家淡然一笑……开抽屉关抽屉撕票,哗啦一声,窗关上,人家已经在寺院大门口,朝我举了票招手呢”。
比如,在甘州市场,在搓鱼鱼、拉条子、臊子面、酿皮子、揪面片包围的晌午,在“暗红发亮,润泽无比,香气逼人,提在手上,教人不能不爱人生”的卤肉慢品之间,所看见的对面店家的女人的照镜子,“她四十左右年纪,穿碎花褂子”,“发现我看,人家别过脸去,我也别过脸去。待会儿忍不住再看,人家拿了镜子,又在照。她的店没生意,所以她闲。她可也不跟别人似的招揽生意,只顾照镜子”。
比如在延福寺西墙外和那个小陈的欲言又止的对话,她讲在给她患癌三年的母亲喝胡萝卜汁,树影中两个女人的无法安慰又心心相通,“她停下,低头,又说:有时候,我真害怕……”
我想,正是这些人,才使得文章方整清健,气韵空灵吧。正是这些人的活泼泼的存在,才使得历史之流变得鲜活。正因为有了这些人在路上相伴,才真得教人不得不爱此生。
放不下呢。
这也许就是漫游的意义?
欣力所行,无论中卫高庙,还是兰州渡桥,或是贺兰山路,我都走过,还有她写姥姥所引的周敦颐的《爱莲说》,就在上个月我还去了他写此文的古镇,在周子茶社喝过茶,然而读其文,最感念的不是那些已见的陈年旧迹、王孙故人,而是未曾见到过的这一个个无名的亲人,他们生活在与我相距遥远的西部,却教我觉得我与他们的气息是如此贴近。
所以有时候的寻与看,其在人心中的比重是不以外力的意志而衡定的。不知这是不是另一种“无情对面是山河”,辛稼轩定不是此意。当然我更喜用高庙上的一句:“妙有真境”。
真境的获得,多在任意。
漫游的心,也许是一颗中年的心?亦不尽然。
《堂吉诃德》、《浮士德》,无一不是以漫游之心写漫游之人的作品,我见不出其淡漠老迈,而只心会于这世上已难得一见的赤子之心。
比如早年的游侠。
他们的出行更是连文字都在省略之类。
所以,并不是妥协,无目的。而是教自我获得一种“无知”且“忘我”的观物态度。以纯真的心去接近世界,抵达世界之心,于此,那世界才会向你呈示它那婴儿一般美的“源初的清新”。
朋友,这是真正的“渡”啊。只是不在寺院,不设法门。
只影为谁?这时的谁,不是一个具体的你。而是那颗既不求占有、也不求胜利的心。
选自《散文选刊》2011年第6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